沫沫被失眠折磨了两个月,眼睛发青,脸色苍白。任何安眠药剂都没有用。她一旦入睡,就会看见躺在车轮下的女孩,开车的是一个男人,女孩临死之前,微笑着对男人说了三个字,但那三个字,在她醒来以后,怎么也想不起。
肆
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的恐慌过。
写到这里的时候,有些难以为继。我预感我的叙述将进入一场冰冷决绝的爱情里。
颜色正窝在我的沙发里看一部国产电影,年轻女孩,对男人说,我爱你,永远等待你的召唤,就算我死了,听到你喊我,我也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回应你。颜色看得泪水涟涟。她挂着眼泪对我说,臭女人,死在车轮下的那个女孩,一定深爱撞死她的那个男人。
不是他撞死她的,她是自杀。
沫沫决定告诉路程。还有,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失眠,开始异样的疼痛。路程很冷静,他说,也许,你可以换个地方睡觉。
路程的父母有一套旧房子,一直在出租,不久前刚好有人退了租。
沫沫住了进去。那是一幢老式房子,裸露的红色砖墙被太阳晒得滚烫,爬山虎的藤条四处蔓延。
似乎有直觉引导,沫沫径直上到二楼B室。小小的客厅,布艺的沙发,暗花的墙纸,天花板中央,悬着一只白色的瓷盆,一丛吊兰,正在开花。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剪刀、石头、布(3)
沫沫对路程说,好奇怪,我似乎来过。
鞋架上只有一只拖鞋,可她却准确地在衣柜里找到了另一只。客厅里有一对抱枕中的一只,她却在床底下找到了另一只。她知道阳台门的钥匙藏在床头柜里。她做完这一切,站在吊兰下,瑟瑟发抖。她确实不曾来过,可她确实洞悉这房间的一切。
换了房间,换了床,她还是梦见那女孩。这次,她看清了她的脸,是一张清瘦而陌生的脸。她还听见女孩说了一句话。说完那句话,一滴泪,从女孩的眼角缓缓滑下。醒来后,那句话,她却再也记不得。
这是一种暗示,是一种请求,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暮微说。其实,颜色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说过她像暮微,是属于特别聪明特别能看透的人。
暮微说,梦里的女孩,也许是你眼睛的主人,你得到了她的眼睛,所以现在,你要为她做点事。
伍
是她的灵魂还是她的眼睛呢?哪一样没有死?颜色问我。
两样都活着。
为什么?
也许是死不瞑目吧。你猜,下一步,沫沫会怎么做?
颜色坐在我的对面,神情严肃,死不瞑目?一个女孩,会为了什么死不瞑目?男人?金钱?生活?如果是男人,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像我对严厉那样,又爱又恨?
你那是念念不忘,因为你们都是大活人。
她活着的时候,也是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吧。
你敢肯定就是因为男人吗?颜女人。
暮微找到路程,捐献眼角膜的,究竟是谁?什么原因死亡?
路程说,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你是知道的。
是的,这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而且,在手术前,捐赠方和受赠方就已和医院签好协议,医院绝不将双方资料互相透露。
暮微摇路程的肩膀,我们必须要知道!我们要找她!不然,沫沫会完蛋的!
医生依然冷静。他说,不要着急,我已经联系好了心理医生,也许,那不过是她还不适应这世界而产生的幻觉。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可偏偏不是。
心理医生对沫沫毫无办法。暮微坐在黄昏的窗台上,看着鸽子在远处的钟楼上盘旋。她说,那个女孩,一定很可怜,被爱或者别的更尖锐的东西,伤得很深。
陆
住在路程父母的旧房子里,那个女孩,夜夜到沫沫梦里来。
在床头柜最里边的角落,沫沫找到一张照片,是一张侧脸。小小的鼻梁倔强地挺立着,鼻尖上的几粒雀斑,在阳光下微微发红。照片背面,是一行黑色的小字:我21岁的黄昏,裸露在你面前。海鸥。
是梦中的那一张脸。
沫沫握住照片,赤脚奔出门去,仰头站在太阳底下。她轻声说,不管你是谁,我将会按你的指引,帮你完成心愿,作为这双眼睛的代价。
心理医生说,路医生,我们是同行,所以我诚实地告诉你。我的病人,她很正常,没有幻觉。
暮微说,如果你毁了沫沫,我会杀了你。
沫沫拉住他的手,这双她梦想过千百次的手,这双毫无温度的手,这双她以为可以呵护她的手,她说,救救我们。
路程提供的信息是,眼角膜捐献者,于海鸥,21岁,女。死因,车祸。
从路程父母处找到了这房子前任房客的信息,于海鸥,20左右的女孩。电话已停机。她是一个人住,但路程母亲曾在这撞见过一个中年男人。她2个月前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是同一个人。沫沫说,我的眼睛不会骗我。 。 想看书来
剪刀、石头、布(4)
在捐赠自愿书上签字的,是一个叫王轩辕的人。当时的负责人说,这个男人,是被警察带过来签字的。说是死者的亲属。
但后来在审理中却发现,死者和王轩辕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从法律的角度看,他们只是肇事者和受害人的关系。
于海鸥,她也没有亲属。
柒
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开始飘起细细的雪粒,打在枯萎的草坪上,有轻微的美妙的声响。今天小寒,气温零下5度。我忽然想念颜色的水果粥,打电话给她,这女人大白天居然关机。很久,我才想起,小寒也是一个节气,一个通常被忽略的节气。但是,颜色,她要过的,和严厉一起过。因为中秋节元旦节春节情人节乃至圣诞节,严厉都要和自家的老婆孩子一起过。
颜色说,哪怕只是春分处暑白露呢,我不在乎。年底时我会想,呀,我们一起过了二十多个节气呢。多么丰盛,多么幸福。
但是,颜色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掉眼泪的。
这些节气,是卑微的。如同她的爱情。
可是亲爱的,你又能告诉我,什么样的爱情,才是宏大的呢?
还是说沫沫吧。
她和路程去了王轩辕所在的看守所里,但他拒绝会见任何人。
他的罪名是,酒后驾车,故意杀人。关押候审,十日后开庭。而且,对自己的罪名,他供认不讳。警察说,本来早该判了,但他除了认罪,什么也不肯说,还一直嘟囔,我愿意为她偿命。
警察很愤愤也很鄙视,这都是什么鸟人!
末了,警察又嘲笑沫沫和路程,你们也是神经病。
海鸥死在王轩辕的车下。王轩辕捐献了海鸥的眼角膜。他们不是亲属关系。那这是怎么回事呢?颜女人。
她终于开机。她开心又大声地说,笨蛋!肯定是爱人啊!
暮微也有这样的猜测。
她们拿着王轩辕的照片去找路程的母亲,老太太眼睛很好使,
她乜斜着眼睛,肯定地说,就是他!就是他!顿了顿,她又说,一看就不是好人,害死人家的闺女。
暮微、沫沫、路程,三个人在于海鸥住过的那房子楼下的回廊上,坐成一排。暮微点了一支烟,顺便扔给路程一支,她说,她,一定坐在这里,等过他吧。一定浓烈地爱过吧。可如今,一个已经命归黄泉,一个即将身陷囹圄。这一定,不是他们爱的初衷吧。
停了片刻,暮微看着沫沫,爱就是艰辛。 不知道什么时候,路程的手,已经轻轻抚在沫沫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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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七天了。王轩辕的案子就要开庭。
路程朋友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代理了王轩辕的案子。那个朋友手里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王轩辕,是故意杀人。
颜色说,亲爱的,看到这句话,我想哭。
我问,为什么?
她是自杀的,可他却认罪伏法。
沫沫也知道,沫沫最清楚了,海鸥在每一个夜里重复着这个场景。可是,法律,会相信一个与本案没有一点关系的人的梦境吗?一对眼角膜,又能说明什么呢?
玖
路程通过关系,把王轩辕案件的卷宗拷贝了一份回去。
他们把卷宗一张张摊在地板上。两人盘腿坐在其间,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看来。
两个陌生人的爱情、过往、纷争、纠缠,一点点呈现出来。
卷宗里的词句,冷漠而公式化。上面说,于海鸥和王轩辕,是不正当男女关系。于海鸥第三者插足,破坏了别人的婚姻和家庭。
沫沫的心,还没来得及酸楚,她的眼睛,却早已不由自主掉下泪来,掉落在纸上,一滴又一滴。没有人比这双眼睛更清楚自己的爱情。
剪刀、石头、布(5)
这双眼睛,在冷漠而公式化的词句背后,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对一个男人勇敢决绝、永不悔改的爱。尽管,是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错的人。
海鸥认识王轩辕那一年,只有16岁,高中生。她和父亲住在这个城市北边的一间低矮的平房里。父亲是一个送水工,不分四季寒暑,扛着一桶又一桶的纯净水,走向一家又一家,以此维持父女二人的生活
王轩辕只是叫了一桶水。他只想要一桶水而已。可是这个中年送水工,积劳成疾,加之长期营养不良,他和他肩上的水,在王轩辕面前一同倒下了。他把他送进医院,替他垫上治疗费,然后打电话给他在学校的女儿。
那个瘦弱的女孩子,嘴唇紧抿,始终一言不发。她似乎要把每一分力气,都用来面对这常突如其来的灾难。
不知是出于道义,还是同情,王轩辕每天都来医院看望父女。三天后,父亲在医院去世了。
那天,这个瘦弱的女孩,拒绝所有人的帮忙,自己替父亲洗脸,穿衣,剃须,然后背起父亲,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她走得飞快而吃力,她眼里完全看不见汽车和行人,有几次差点被汽车撞上。
从人民医院到城北,大约6公里,女孩就这么背着父亲走过来了。
她始终没有掉一滴泪,直到父亲下葬。
那片公墓,冷清而荒凉,王轩辕站在离女孩五米远的地方,垂手静立。有风吹来,有鸟飞来,有花瓣落下来。
这个女孩,这个孤儿,靠在王轩辕的肩上,终于放声大哭。哭完,她说,眼泪掉下来,父亲就离开了。
其实,王轩辕可以不管她的。作为一个陌生人来说,他已经做得够多。女孩已经十六岁,虽未成年,但也有了生存能力。她不傻不残,她不会饿死冻死。但她还是个学生,她会辍学,可能堕落,可能受伤,可能被某个男人占尽便宜。
王轩辕,在海鸥父亲的墓前,他说,你继续上学,我会供你的。等你工作了,再还我。
可是先人说得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三十二岁的王轩辕,刚刚做了父亲的王轩辕,被这个瘦弱坚强的女孩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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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供她读完了高中。海鸥坚持不上大学。她在王轩辕的公司里,做一个小小的统计员。十八岁以前,海鸥喊王轩辕,叔叔。如今,她喊他,王总。不久后,她就喊他,轩辕。
不是没有年轻的单身男人可以爱,只是这个男人是她继父亲之后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她也知道,他们是不能相爱的。可在女孩的爱情里,是没有隐忍这样的词的。她生来就不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
青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东西,十八岁的男人喜欢十八岁的女人,二十八岁的男人也喜欢十八岁的女人,三十八岁四十八岁的男人同样喜欢十八岁的女人。只要是男人。王轩辕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为她租了房子,就是路程父母那一套旧房子。她等他不定时地临幸。在公司里,除了眼神的交接,没有破绽。她在小小的房子里为他煲汤,女人爱一个男人,总是想宠爱他的胃。她为他买白色的袜子,买白色的底裤。但是他都不能穿走,只有在她的床上,他才完全属于她的。
她的柜子里,总有他的拖鞋;她的厨房里,有他专用的杯子;她的床上,有他专用的底裤睡衣;她的心里,有他专有的位置。而他的家,她只在父亲去世那年去过一次,他的妻子看她的眼神,就是简单两个字:打发。那幢乳白色的欧式别墅,她永远不会是女主人。那里,没有任何一样属于她的东西。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剪刀、石头、布(6)
她是他的情人,港湾,临时住所。他也不会陪她过元旦和春节。或许,连处暑小寒也不过的。
他的底线是,不影响正常的生活。他一直守住了。而她的底线在哪里呢?她曾经有的,只是,她自己一次次把它冲破了。
沫沫和路程坐在这一张张写满黑字的白纸面前,难于呼吸。 沫沫发现一页日记,有些残缺,是用横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