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比想着排除异己却被贬斥得卧病在床的沈皇后好,更比关在黑屋子里连一线光亮也看不到的可淑妃好。
也许,这些事,唐天霄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
这几日又开始晕眩头疼,不得不喝太医开来的苦死人的药,他明知病因,再不愿去多想那些无谓之事,只专注于他谋划已久的朝堂风云。
唐天祺手握八万京畿重兵,是唐天霄最得力的股肱大臣,自然便常给召入宫中议事。
这日,唐天霄问了瑞都城内外一些异常和对应布置,看看时候不早,便把这位堂弟留在宫中用膳。
算来唐天霄自己的亲兄弟早在皇室倾轧中死得差不多了,便是宗室之中,也只剩了唐天祺这个堂弟和他血缘最近,关系之亲厚,远非旁人可比。
唐天霄向来也随性,并不因自己是帝王便和堂弟生分,因此二人在一桌吃饭喝酒,并不太讲究礼节。只是他近来心情郁结,便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待吃罢了午膳,唐天祺也不急着走,倚坐在乾元殿的窗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着近日看过的一些野史。
唐天霄也便令人搬来软榻,也在窗下卧着,听他有的没的扯着那些古时帝王将相的轶事,倒也是个好消遣。
后来扯到了魏太宗拓跋顼身上,唐天祺笑道:“皇上,昨儿我看野史里讲,这个一统天下的铁腕皇帝,在当皇太弟的时候,差点毛遂自荐,要到入赘南朝当安平长公主的驸马呢!”
唐天霄闭了眼睛,让阳光暖暖地照在自己身上,淡淡笑道:“哦?这位皇帝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后来并没有入赘,想必是后悔了吧?”
“没有。”
唐天祺叹道,“安平长公主不要他。”
唐天霄睫毛颤了下,“不要他?为什么?”
“她怕引狼入室,被她的这位驸马颠覆了她的南朝天下。”
唐天霄叹气,“一个女人,去管什么天下呢?朕瞧着这位安平长公主就是自己害了自己。若一早嫁了那魏太宗,日后两人共掌天下,当真是神仙眷侣,也不至于死的死,散的散。她挣扎了半生,最终又何尝保住了自己的家国?”
唐天祺点头道:“没错,女人有的时候就是太蠢,没个决断,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想要的,却顾忌着这个那个不敢伸手去把握。像那位安平长公主,不小心喜欢上了敌国的皇太弟。可要选择这位皇太弟,就不得不养育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做个了断。可惜她一生徘徊犹豫,总舍不下她自己的家国;魏太宗想逼她做出选择,却只把她逼上了死路。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何苦把她逼到这等田地!”
唐天霄蓦地睁开眼,已是冷冽逼人。他道:“你想说什么?”
唐天祺笑道:“我没说什么呀,只是闲着聊聊,聊聊。”
他抬头向外望了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新娶的一位爱妾还说午间要给我做一份家乡的点心呢,我这会儿回去,大约还来得及领她的情。”
他站起身,袖中却有什么东西掉落;唐天霄不过瞥了一眼,凤眸已然眯起。
唐天祺却低了头,若无其事地捡起,便要放回袖中。
唐天霄立时喝问:“那是什么?”
唐天祺取出,向他扬了扬,简洁地说道:“香儿给我的东西。”
那东西唐天霄再眼熟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几乎一直笼于袖中或藏于怀里,片刻不曾丢开。
正是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桃木梳子,除了他和可浅媚,无人知道其意义的桃木梳子。
可惜,已被他在愤怒中折断,再不完整。
如今,那折断的两截,正静静地躺在唐天祺掌中,久被摩挲的光滑梳脊微微地反映着阳光的浅浅亮色。
他凝视着那断梳,抿紧唇问:“香儿为什么给你这个?”
唐天祺笑得微见凄凉,“说是请我帮做一些事。”
“什么事?”
“只怕……这些事和引得皇上大动肝火的人有关,还是不说为好吧?”
但这会儿唐天霄已经被他卖关子卖得快要大动肝火,皱眉道:“快说!”
唐天祺弯弯唇角,道:“香儿现在已经被调离了怡清宫,但三妹之前曾经吩咐过她一些事,她想为她办到,因此辗转托人带了口信找我,把这个交给我代为办理。”
他又不说话了,似乎只打算说这么多。
唐天霄胸口又在闷闷地痛。他明知自己好容易有点适应那种割舍,便不该再多作纠缠,却由不得又追问道:“什么事?”
唐天祺轻笑道:“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三妹让香儿在她死后把一半梳子放在她的棺木里,另一半梳子烧成灰,撒在她的坟上。”
唐天霄心头猛地抽住,仿佛谁狠狠地抓挠了下,好容易掩上的伤口突然之间又给挠得鲜血淋漓,七零八落。
他慢慢转向唐天祺,冷笑:“你便帮着她愚弄朕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给关得受不了,又在耍小聪明,拿了这个给你来哄朕回心转意,是也不是?”
唐天祺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依然维持着唇边的一抹看起来有点像在笑的笑意,说道:“香儿说,是三妹开始抄写经文的前一天晚上给她的。皇上可以去找香儿确认一下,也许她敢欺骗我,但决计不敢欺骗皇上的。”
他低头看着那把断梳,说道:“皇上似乎一直觉得她是在为死去的叛党伤心?可我怎么觉得……她是真的很绝望?”
唐天霄已经把自己的唇咬得发白,一言不发。
唐天祺又道:“我收了这把梳子后,想起卓锐曾经冒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就亲自去他家细问过。卓锐说不出更多来,只告诉我,他那日见到的可淑妃,已经完全崩溃了。皇上,你把完全崩溃了的可淑妃关到了像棺材一样的黑屋子里。”
唐天霄哑着嗓子干笑:“她?崩溃?天祺,她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这么强悍的女子,会崩溃?”
“皇上,她也才十七岁,从小娇生惯养。”
唐天祺低叹,“我没看到她那天早晨的模样。不过印象里,她虽然有点任性,但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才会在皇上盛怒的时候火上加油做出那样的事。可我都看得出的事,皇上为什么看不出?”
唐天霄双手重重拍在案上,怒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朕的事!叛党……那些叛党何止是她同伙?她……她跟其中一人上。床,又和另一人定下白首之约!她……她这贱人,到底把朕置于何地?”
第一次当着别人把这事说出,他自是倍觉羞。辱,便有些站立不住,扶紧了案几去揉眩晕的头部。
唐天祺却不晓得这些事,闻言却是茫然,许久才勉强笑道:“如此看来,她还真的该死了?”
唐天霄不答。
唐天祺便把那断梳放到他手边,低声道:“不过,她既然曾留下那样的话,如果皇上愿意亲手料理她的后事,她应该会开心些。”
唐天霄眸心小簇的火焰腾出,愠道:“朕并没有打算取她性命,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唐天祺向后退了一步,眼底终于有隐藏已久的悲伤溢出。
“皇上知道香儿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给我吗?她昨天去过怡清宫,听说送入屋中的饮食已经有两天没有动过了。她在外面哭着唤了许久,三妹都没有回答一句,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他望向靳七,叹道:“今天是第三天。”
靳七低声道:“听说,今天的饮食同样没有动。”
唐天霄掌心忽然间冰冷,眼底的火焰喷出,燎向靳七。
“并没有人告诉朕。”
靳七不敢答话。
唐天祺轻声道:“她身边知疼着热的心腹之人已经尽数被皇上调走,便是有打听到些风声的,有卓护卫前车之鉴,谁敢跑来多嘴多舌,触皇上雷霆万钧之怒?”
唐天霄立于案前,如一株被秋风刮过的白桦,纵然挺直依旧,却已枝叶萧索,全无春日里蓬勃盎然的生机。
许久,他忽然将那两截断梳抓住,转身奔出乾元殿。
凌乱匆促的脚步中,他冷冷抛下话来:“若发现你们两个串通她来欺骗朕,朕饶不了她,也饶不了你们!”
唐天祺擦擦额上的汗,轻声嘀咕道:“那么大火气,谁吃饱了撑的跑来惹你?”
他转身想离去时,靳七忙拉他道:“侯爷,现在可不是避嫌的时候!今天这事是你招出来的,你可别想逃。指不定呆会儿还出什么事,若闹得大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五十大杖!”
唐天祺的确打算先行出宫,转过头来再叫人过来打听消息,以免有什么事给当头抓住撒气。
他从小就时常来往于宫中,深知这位堂兄的脾气,平时虽是温和随性,一旦面临大事,那等刚毅果决铁血无情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可浅媚的事,已无一不是大事。他年纪虽轻,到底久在朝中,耳目不少,几番折腾都大致知道些,若要不理时,只怕当日和自己结拜的那个活泼泼的异族少女当真要天人永隔了。
何况……
当年,为了一己私仇,他曾迁怒于另一个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让她痛失爱子,险些送命。
多少时日过去,午夜梦回,他依旧觉得极不安心,一直试图在这个和那女子交好的结拜妹妹身上有所弥补……
他叹口气,向靳七挥挥手道:“走吧走吧!有棍杖敲下来一准儿先敲我身上,砸不着你这老东西!”
怡清宫。
满地落叶,一院萧索,耀眼的阳光下,老榕淅淅响着,粗大的树干似支撑不住层层笼下的厚重枝叶。
往日洋溢着清脆笑声的屋宇已全然不见了原来的华丽和尊贵。
厚厚的原色木板把精雕细刻的琐窗密密地钉死,不留一丝缝隙。
一名内侍正从仅余的一尺见方的小窗洞里拿出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汤,犹疑地往里面探视着。
另有三四名内侍正围在旁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看到了吗?”
那内侍愁道:“哪里看得到?黑得跟个棺材一样。”
便有人接着道:“嗯,八成已经死了。要不要报告上去?”
“报告什么呀,多一句嘴,说不准少一条命。皇上最近杀气重着呢!”
“那怎么办?再有几天,说不准人都臭了……”
几人想着往日那个千娇百媚的淑妃娘娘正死在屋里腐烂发臭,只觉那秋风吹到身上,竟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生生地打起了哆嗦。
“你们在看什么?”
身后什么传来男子冷沉的喝问。
几人回头,唐天霄一身玄黑金绣团龙常服,正负手立于阶上,目光森冷如刀。
“啪”地一声,内侍手中的白饭和菜汤跌落地间。
内侍们慌忙跪下磕头见礼,眼神里已满是惊惧。
唐天霄瞥过地上的饭菜,问道:“她没吃东西?”
内侍伏在地上对视几眼,料得瞒不过去,只得答道:“奴婢们一日三餐都有准时送入,但淑妃已经三日不曾取食过……”
唐天霄笑道:“朕晓得她为什么不肯取食。她向来刁钻挑食,这样寡淡无味的粗劣饭菜,自然是不肯吃的。”
他弯腰对着那个黑黑的小窗洞,高声道:“可浅媚,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着,只有嗡嗡的回声不急不缓地在梁宇间旋绕。
“可浅媚!可浅媚!回答朕!可浅媚!”
他继续高喊,脊背上的寒意直冲脑门,连手足都似僵硬了,一层接一层的汗水却迅速濡湿了衣裳。
唐天祺也破例来到了这妃嫔所住的宫室内,围着封得紧紧的外廊走了一圈,便跑到殿内,看着封得严严实实的门扇,扬头就吩咐道:“来人,先把门上的木板拆了!”
内侍应了,见外面的唐天霄未曾提出异议,便各各找出前儿封闭宫门时所用的工具,敲的敲,撬的撬,拉的拉,要把上面厚实的木板拆下。
可那木板钉得极牢固,半天也没能拆卸得开。
唐天祺焦躁,正要亲自上前动手时,唐天霄冲过来,飞快一脚踹在侧面,接着又是一脚。
靳七慌得连去扶他,叫道:“皇上,仔细脚疼!”
他的力道极大,那木板却松动了。
唐天祺过去借力狠狠一扳,终于把那木板拆下,露出给折腾得满是疮痍的门扇。唐天霄再上前使力一踹,那掩着的门扇也便“吱呀”地呻吟一声,给踹飞到了两边。
唐天霄踏了进去。
屋里依旧黑黑的,有空气不流通造成的湿腐气息。
唐天祺忙道:“快取几盏灯来!”
一时灯烛点燃送上,那些内侍揣不透唐天霄的心意,也不敢擅自进入,只有唐天祺和靳七各执了一盏灯跟了进去。
屋里给劫掠过一般凌乱,满地俱是散乱的衣被帷幔,倾倒的桌椅,和零落的器物,半点不见曾经的艳冶精致。
“浅媚!”
唐天霄高叫着,把手中的灯盏举得高高的,小心避开脚下的各类障碍物,寻找那个让他恨入骨髓却舍之不能的小女子。
没有人回答。
几处帷幔因早已换成素色的,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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