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身份尊贵无比,又明摆着是可浅媚辜负了他,已经和她撂出了那些决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得先找个台阶下。
但可浅媚是异族公主,看样子平时也不像喜欢插手政事的,又病得晕晕乎乎,就是心里想和唐天霄认错,只怕怎么也想不出上表谢罪这么官方的法子。
靳七想为皇上解忧,便不得不找人去提点一二了。
虽然寻常侍卫无事不许踏入宫内,但卓锐是唐天霄信用的心腹护卫,奉旨带人监守着怡清宫,又曾亲去北赫迎过可浅媚,和可浅媚私交不错,因此有机会还是可以进去探望探望她,可浅媚也愿意和他说说话,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卓锐自然也是个心思灵敏的,靳七稍露口风,也便晓得了是怎么回事儿。
他叹笑道:“皇上这回也算是用尽了心思了!我瞧着淑妃待皇上也算是真心,偏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靳七无奈道:“可不是这话!你说这淑妃吧,也忒不近人情。便是那北赫的太后或是前楚的信王对她再好,现在都是咱大周的淑妃娘娘了!以皇上对她的情意,若能生出位皇子来,更不知会宠成什么样。算算这宫里除了太后娘娘,谁还能越得过她去?居然听了几句话就和人私逃了!这也亏得皇上素来好性儿,换了历朝哪代帝王,她会逃得过一个死字?”
卓锐皱眉思量,说道:“若论淑妃娘娘这性情……我也想不出她怎会这般糊涂。她已有了决断,按理不会再听那些人摆布才对。”
靳七还是摇头,显然为自家至尊无上的大周天子不值,却又问他:“淑妃的病情怎样了?若皇上听说咱家曾来过这边,一定又会问起。”
卓锐笑道:“这个就请皇上放心吧!晨间我便问过,说已经退了烧,伤处也换了药。刚听说喝了一碗菜羹,还吃了两块糕点,并没有再吐,精神看来不错。太医说,只要卧床休息一两日便无大碍了。就是腿上的伤,并未伤筋动骨,有个十天半个月,也便能养得差不多了。”
靳七闻言道:“她倒是能吃能喝呢,皇上那里却睡都睡不安稳。夜间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早上喝了半碗清粥就扔下了。咱家还是先回去侍奉罢!等回明了淑妃这里状况,皇上午后应该就能补个好觉了。”
卓锐便笑着送他出门。
正要告辞之际,卓锐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将他叫住。
“七公公,还有一事相询。”
靳七站住,疑惑回头,“什么事?”
“那年我们跟着皇上平定康侯之乱时,瞧着皇上亲自领兵,行军进退有序,功过赏罚分明,有王者气度,亦有大将之风。莫非之前攻打前朝南楚时也曾亲自领兵打过仗?”
靳七笑道:“拿下南楚之前,朝政军政大事都是摄政王父子做主,皇上哪里有机会亲自领兵?不过皇上自幼颖慧过人,熟读兵书,又见过大阵仗,所以后来亲自率军也不怯阵,连康侯那样强敌不是一样灭了?”
“见过大阵仗?”
“是呀!”
靳七眼睛中难得闪过惊悸,“当年摄政王渡江攻往瑞都的同时,皇上、太后也从北都赶往江南,预备亲自看着大周军队进入瑞都。当时江北基本已被大周肃清,只有晋州城还在负隅顽抗。”
“晋州城?”
卓锐听说过,“便是那个张友崇守的城池吗?传说此人骁勇善战,十分了得,是南楚数得上的名将之一。可惜他忠心的那位南楚皇帝是个昏君,就怕他和朝中几个武将联合起来造他的反,生生地把好好一个统帅之才贬到远远的江北去做了个晋州守备。听说后来江北只剩了晋州一个孤城,还坚持了好些时日。”
“没错,就是这个张友崇,厉害得很。皇上在南行的路上几次问到晋州动向,听说还没有拿下,就亲自带了五千精骑抄近路前去驰援。”
卓锐怔了怔,“便是一时拿不下,就剩了一座孤城,还用得着皇上亲自去吗?”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
靳七离他近些,放低声音道,“先帝英年早逝,说是伤病而亡,其实就是被这张友崇一箭射死的。当时张友崇还是楚军统帅之一,刚打了几个胜仗,正率着楚军与周军对峙。大周诸将要出战迎敌,可摄政王另有居心,想先行争夺皇权。为安定军心,拖延对外用兵,才故意隐瞒了先帝驾崩真相。”
卓锐顿时明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皇上想手刃仇人!”
“何止手刃仇人!卓护卫你也晓得,皇上因为幼年丧父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靳七鼻子里笑了一声,“皇上以五千精骑协助攻下晋州城后,直接令人砍了张友崇的人头,悬于城门,又把他一家无论老小一律枭首,并暗示辛苦攻城数月的周军可在晋州劫掠三日以作奖赏。围困晋州的周军死伤也多,据说是晋州守军的数倍,因此对这张友崇恨之入骨,得了皇上的旨意,当即血洗晋州城。”
“血洗晋州城?”
“这个也是咱家后来才听说的。据说男的差不多砍光了,女的充作营妓,完了要么弄死,要么弃于郊野。等周军撤走时,晋州直接成了座死城。”
“这……这不就是屠城吗?”
“不算屠城吧……”
靳七迟疑了下,“皇上也没料到周军下手这么狠,估计是憋了好几个月,怨气都撒到城中那些拥戴张守备的百姓身上了。后来听说死的很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有些懊恼。”
记起那日可浅媚和他打听屠城之事一脸紧张的模样,卓锐再想不出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只觉手心发凉,满心忐忑,许久才道:“跟了皇上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靳七道:“皇上本是悄悄儿去的,为不让摄政王疑忌他是刻意在军中树立威名,后来也只说是前去观战,功劳都记在了攻城的将领头上了,所以知道此战的人并不多。”
卓锐点头道:“不多就好,不多就好……皇上以仁治国,这事过去了,再不要提得好。”
靳七笑道:“谁会提这事呢,若不是给你问起来,咱家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卓锐应着,一路送他远去,才抬起手,擦一擦额上的汗。
也许,一切是他多虑。
这事……果然是再不要提得好。
可浅媚的身体一向好,这日在床上卧了一天,没人再来折磨她,又有医药调理,精神便恢复了不少,到晚间时再也呆不住,凭着香儿等人怎么劝,也要披了衣下床来在屋里慢慢走动着,又走到窗口,坐在椅子下扶着窗棂眺望宫中夜景。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又是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静静看了片刻,她曜亮的眸子便渐渐地黯然暗了下去,很是伤怀地叹了口气。
卓锐远远见了,也便走过去,立在院中,隔窗见过礼,便问些她病况。
除了身畔侍女,可浅媚难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倒也不厌倦,一一地答了,又以手抵唇,轻笑着问:“卓无用,这次是我连累你了吧?”
卓锐奇道:“淑妃怎么连累我了?”
可浅媚道:“皇上派你来看守怡清宫,你不是也得陪着我窝在宫里很多日子?”
她的漆黑的眼转动着,忽然笑了,“如果我一辈子给关着,皇上不会让你看守我一辈子吧?”
卓锐正想着怎么提起这事,闻言忙道:“淑妃多虑了!皇上怎么会当真关你一辈子?上午'·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七公公还过来问起你呢!”
“靳七?”可浅媚支颐浅笑,“必定说是皇上念着我了?”
卓锐笑道:“淑妃不信?”
可浅媚眸光流转,明亮中倒映着夜色的苍茫。她喟然而叹:“我信。皇上必定会念着我,也必定会想着尽快忘怀我。他晓得我吃了苦头,不放心,所以问起我;可如果发现我没什么事了,一定又会丢开,克制着不见我。时日久了,便能把我给淡忘了。”
卓锐怔了怔,道:“淑妃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浅媚轻笑道:“我离开他时是这么想的,那么,他离开我必定也是这么想的。我既然舍得先离开他么,他自然也舍得离开我。”
相识这么久,可浅媚的言行还是常常出乎卓锐的意料。
她便这么笃定唐天霄会和她一个想法?
他注意到眼前女子眼眸里少有的无奈和怅惘,低声道:“其实未必。”
“哦?”
“我听七公公的意思,皇上虽然不悦,但并没有真打算把淑妃丢开。只是前儿和淑妃吵闹时,大约话说得重了,颜面上一时抹不开,估量着淑妃肯认真谢个罪,也便没事了。”
“认真谢个罪?”
“比如,淑妃可以上一回表文,和皇上认了错,皇上觉得面子能下得来,自然转怒为喜。”
“是么……”
她答得极是散漫,眼神飘忽,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在听卓锐说什么。
卓锐越发想不透她在想什么,继续道:“七公公侍奉皇上那么久,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既然这般说了,淑妃明天不妨试试吧!”
可浅媚没有回答,垂下头抚着自己腕间的伤处。
太医用的药极好,此刻皮肤破损已结了疤,只是尚未完全消肿,粗粗的一圈青紫,像长入肌肤里的铁铐。
卓锐忙道:“有一件事,淑妃可能不知道。皇上自把淑妃接回来,便一直病在乾元殿里。因此太后派来前来怡清宫的事,他是到昨日傍晚才听说的。并不是……并不是真的那般心狠,要眼看着淑妃受苦。”
可浅媚低低“哦”了一声,依然垂着头不答话。
卓锐沉吟道:“那些表文之类,淑妃应该不大会写吧?要不,我出去找人写好,拿进来给淑妃誊写一遍,怎样?”
可浅媚终于抬头,黑黑的眸子在卓锐脸上一转,莫名地便让他胸口闷闷地疼起来。
那淀在曜亮眼眸最深处的,是什么?
那如萤火般看不分明,却是确实存在的,是忧伤?还是悲哀?
这般隐得极深的苦涩和痛楚,几时出现在他迎回中原的北赫小公主的眼睛里?
她明明应该是个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女子。
她喜欢笑,喜欢鲜明多彩的衣衫,喜欢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开朗得像从不会发愁,——便是发愁,也不会发愁多久。
她总是快活着。
那样明亮的快活,不仅感染着唐天霄,也感染着唐天霄身边的人……
可此刻,她的笑容亦是凄凉。
她慢悠悠道:“不怎样。我也没打算认什么错。”
卓锐愕然。
可浅媚立起身,却又疼得弯腰去扶自己受伤的膝盖。
香儿忙去挽住她,劝道:“娘娘,还是赶快回床上卧着吧!才好些,小心别碰了伤口!”
可浅媚点头,倚在香儿身上缓缓走向床榻,忽又回头问道:“卓锐,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真的都给他下令处死了?”
卓锐一呆,道:“这个……我后来跟随皇上,倒也没听说。”
“暖暖和小娜呢?”
“不……不清楚。”
卓锐头上冒出汗来。
可浅媚也不追问,叹了口气,自语道:“他待身边的人好,可待拦着他路的人,却从不手软。一定都死了,说不准比死还惨些。”
那边桃子放下帘帷,她那有些蹒跚的身形便隐到了那浅粉的丝帷内,只被烛光投下了淡淡的黑影。
薄薄的,如一张剪纸,一阵冷风过来,便能吹得零零落落。
卓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算明白过来。
唐天霄作为一国之君,因她的出逃和不忠已丢尽了颜面,伤透了心。
他和靳七都认为只要她认个错便了事,对她已是宽大之至,可她并不这么认为。
她根本没打算认错,没打算和唐天霄和好。
如果告诉唐天霄,她是因为记挂着被他下令格杀的乱党而拒绝屈服,唐天霄会不会后悔没再让太后折磨她几天?
毕竟,被杀的乱党中,跟她关系最好的,明显就是那个与她暧昧不清的卡那提……
两人都不肯退一步,或者唐天霄愿意退一步,可浅媚却不知趣,不晓得下面会闹成什么样。
他又想起了晋州城屠城之事,抱着肩打了个寒噤。
但愿只是他多心。
如果可浅媚真和那座城池有关,即便念着两人的情谊自己下不了手,也绝不会有荆山上的舍命相救。
慢慢走出宫门,走向外面的值房时,只觉霜风凄紧,落叶飘砌,竟冷得厉害。
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一转眼,烈日流火的炎炎夏日,竟彻彻底底地过去了。
可浅媚倚在床榻坐着,手间翻来覆去,是那把断了的梳子。
已是两截。
折断的裂口并不整齐,锯齿般起伏着,扎在掌间时钝钝地疼。
香儿见她神情萎蘼,将新蒸的一碗蛋羹送上她跟前,笑道:“娘娘,晚膳用得少,不如喝点这个吧!”
可浅媚点头,在她手中喝了两口,便道:“怎么蒸的呢?寡淡得很,没什么味道。不喝了。”
香儿忙另拿了碗勺来,自己盛了一口尝尝,笑道:“娘娘,奴婢尝着还好呀,莫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才吃着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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