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纳闷问道:“可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没觉得你多怕沈家,更没觉得多喜欢她……”
唐天霄没有回答。
又过了很久,很久,可浅媚也已睡意朦胧渐入梦乡的时候,唐天霄惋惜般轻叹道:“便让她……快快活活过完最后一个生辰罢……”
她一惊,忙睁眼看时,他却安宁地阖着眼,呼吸均匀悠长,似早已沉睡。
多半是她太憎恶沈皇后,做梦都盼着她死,才梦着唐天霄说这样的话吧?
她擦擦自己鼻尖的汗珠,继续埋在他怀里睡觉。
天气渐渐炎热,其实两人贴得太近睡觉并不舒服。可她极贪恋他身上干净而阳光的气息,再不愿离开分毫。
而他抱着她,也似睡得得格外香甜。
但这晚可浅媚睡得却不好。
或者说,突然之间便恶劣起来。
仿佛有一道岩浆沉缓有力地淌来,炙热,鲜红,灼烈得像火,无声无息地扑向她。
而她像忽然变成了一棵树,一块石头,脚下扎了根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熔化着的岩浆将她淹没,张开嘴失声叫着,却连声音都被涌上来的岩浆堵住了。
并没有想像中的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烈意如焚,把五脏六腑都烫得纠结扭曲起来。
她惊慌失措地试图从禁锢住自己的岩浆中逃脱,努力曲起自己的关节,狠狠向外甩着。
终于能挣动了。
她听到自己挥舞手脚挣出岩浆时惶恐尖厉的大喊声,然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焦急地高喊着自己名字。
灯蛾惊火,堪叹未了人
“浅媚,浅媚!醒醒,快醒醒!”
她睁开眼,眼前昏黑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唐天霄那张放大的脸。
他正唤着她的名字急急地晃着她。
她的身体被他抱在怀里,双手被他抓紧了贴在胸前无法再挥动,但自由的双脚正以凌乱的节奏快速地拍着床板。
“浅媚!”
他再唤她。
她终于安静下来,黑眼睛迷茫地转来转去,好容易汇聚了神采,立刻无力地在他臂腕间瘫软下来。
“什么破梦!”
她低低地骂,头歪向唐天霄前胸,额前尽是漉漉的汗水。
唐天霄松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腕,拿袖子给她擦脸上的汗珠,又把她泼墨般的乌发掠到脑后,柔软地顺了他臂腕淌落。
“做噩梦了?”
他揉揉鼻尖叹气,“你这丫头做起梦来也忒夸张!”
可浅媚苦着脸,惊魂未定地拍拍胸,无奈地咂咂嘴说道:“哎,我也快给吓死了!”
“没事,梦而已。我去倒杯水给你。”
“嗯。”
可浅媚窝在他怀里,绵绵地答。
她难得表现得这么柔弱,让唐天霄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外面虽有贴身的侍女值守,他也不喜有人在这时候走进属于他俩的空间,遂自己起身找到渥着的茶水,摸摸尚有一丝温意,便拿到床榻前,满满倒了一盏茶水来,把她扶起,看她一气喝光了,问道:“怎样了?要不要再喝些?”
可浅媚摇头,道:“舒服多了。就是头还疼。”
唐天霄便丢开茶盏,依然将她抱在怀里,拿指尖为她揉着太阳穴。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惊吓里泛出的潮红慢慢褪去,依然是吹弹得破的如雪肌肤。
他便问她:“什么梦呢?吓成这样。”
可浅媚蹙眉,郁闷道:“想不起来,就觉得好像四面都是墙,压得我透不过气……哎,还火热火热的,烫得我只想尖叫,偏偏叫不出声来。”
唐天霄的神情忽然诡异起来。
他深婉含蓄地说道:“浅媚,你确定……你做的不是春。梦吗?”
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别处。
可浅媚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她发现这男人的一双凤目虽然潇洒俊逸,明若秋潭,不过细看去……总似透着股狡猾淫。荡的味儿。
正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不幸靠得近了些,于是被亵。玩的就成了她。
第二天,唐天霄眼角出现一大块瘀青,可浅媚不解。
据唐天霄回忆,可浅媚梦里似疯了一般乱捶乱踢,本来只是捶在了他的胸前和臂膀上,他被惊醒后就着昏暗的烛光查看时,被她一拳打在眼睛上,有好一会儿只能以独眼龙的姿态安抚沉醉在春。梦里不肯醒来的死丫头。
据臣工们回忆,周帝金口玉言,亲自确认是因操劳国事过度,出门时一头撞在了门框上,害得宫中内侍大总管领了大匠细细查看每处宫门,看看能不能修缮拓宽,或用软木软皮包个边什么的……
据守在门外的宫人们回忆,这晚帝妃二人战况激烈,声震遐迩,床板差点没给踢腾得四分五裂。
可怜淑妃娘娘虽练过几天武艺,到底是个女孩儿,那样纤纤小小的身板儿,怎么也抵挡不住年轻帝王万夫不挡之勇,承应半宿之后终于忍受不住大哭大叫起来……
应和宫人们传闻的,是倒在床边的茶壶和茶盏。
茶壶的用途尚可想象,不晓得那位万乘之尊拿了茶盏做什么来着,果然君心似海,其幽新隽妙,远非碌碌常人所能揣度……
宣太后闻得风传,嗟叹一番,只令人去问唐天霄,宫中众妃嫔有无喜讯传来,可慰老母亲殷殷盼孙之心。
熹庆宫里另有战况,却是皇后娘娘不知因何时大动雷霆之怒,把为她梳头的宫女打了个半死;许久之后才有隐隐谣传,说与一根白发有关。
她本比唐天霄年长一岁,需得统领后宫,又不比唐天霄潇洒度日,倜傥不羁,事无巨靡均喜恭亲而为,故而终日浓御铅华,盛妆以待,劳心劳力之余,看来竟比唐天霄年长了五六岁不止,更加无法和十六七岁的可浅媚相比。
明漪宫宇文贵妃自小产后一直缠绵病榻,唐天霄命太医一日数次诊治着。
她久病不宜侍寝,又没了孩子羁绊帝王之心,唐天霄便极少再踏足明漪宫。
她却是隔了数日才听着这些话,居然派人送了三益丹、相思散等壮阳补气之药给唐天霄。
莫不是她嫌唐天霄还不够厉害,想他再强悍些,好把淑妃娘娘活活虐死吗?
这满宫里行事出人意表肆无忌惮的,除了可浅媚,就数这位脾气古怪的宇文贵妃了。
接到宇文贵妃特殊“礼物”的当日下午,唐天霄在御书房秘密传召一直为她诊治着的两名太医询问病情。
太医答道:“根据太医院存档笔录,贵妃娘娘小产后气血两虚,甚是孱弱,但经了这两个月的调养,已经略有好转。”
唐天霄微阖凤眸,淡淡道:“朕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殿内一时沉寂,只余两名太医沉重的呼吸和唐天霄指骨不急不缓敲在案上的笃笃声。
连在大门处守望的靳七都已屏住呼吸。
许久,太医伏地,低低回道:“贵妃娘娘气郁脾弱,血瘀痰结,痨疾已成。虽华佗再世,只怕已无力回天。”
唐天霄敲动的手指顿住了。
殿外,日淡芭蕉卷,彩蝶自在飞;
殿内,疏风潜透,金兽炉内一线幽香,清绝冷彻,直透肺腑。
他轻轻问道:“还能撑多久?”
“也只有三两个月了吧?若以大补之药调理,也许能撑个半年左右,但冬天是绝对逃不过了!”
“如果下之以大泄之药呢?”
太医打了个寒噤,相视一眼,小心答道:“如此……顶多不过十天半个月吧?”
“十天半个月……”唐天霄臆叹,声音愈发低沉,“算了,由她去吧!”
太医领命,悄无声息退下。
靳七蹑手蹑脚走回他身后,静默不语。
高而阔的殿宇,在他冷沉的目光下,渐如川泽般深邃莫测,仿若随时有风雷迭起。
一跬步一惊心,一转眸一动魄。
虽然靳七不再在门前守卫,但能在帝王身畔侍奉应答的宫人,无不长着颗玲珑七窍比干心,居然辨识得出隐约散开的森然气势,一时竟无人敢踏近这书房半步。
可这时,偏偏有只不知好歹的蝴蝶扑展着翅翼翩然而入。
是只黑底彩蝶,翼如七彩锦缎,舞如媚曼惊鸿,硕大艳丽,解语花般直扑人怀。
唐天霄捡过笔筒里的象牙书签,不过轻轻一挥,那蝶便直直地落了下去,美丽的翅翼无力地扑簌两下,便慢慢地将翅膀张开,如一朵最盛时采撷下的鲜花,以一个至死优美的姿态,零落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唐天霄轻叹道:“外面自在过着,不是蛮好的?何苦又掺这里头来送死?”
他撑着额,神色颇见感伤,靳七立于身后,再不敢答话。
没有宫女上前侍香,香炉里的清冽幽香便渐渐散了,殿外天然草木气息慢慢溢进来,隐有阳光耀出的微烈暖意。
唐天霄终于略略放开心怀,振足了下精神,说道:“叫人和浅媚说一声,今晚朕有事儿,不过去了。让她不用等朕,早点儿歇息。”
顿了一顿,又道:“近日她似睡得不太踏实,叫警省些的侍女进屋里伴着她睡。如果魇上了,记得及时叫醒她。”
靳七忙应了,笑道:“只怕是太医那药有点用了。”
唐天霄点头,又皱眉道:“其实还不如记不起来的好。既然她那一族都死光了,便是想起昔日父母家人一家和乐之事,也不过平添伤感而已。朕不该多这个事儿。若她想着想着觉得不快活了,朕只怕也快活不了。”
而且,天知道她会不会什么时候又一拳砸来,把他另一只眼睛也砸得乌青。
他摸了摸尚有些青紫的眼角,叹气。
靳七领命,正要出去找人传话时,唐天霄叫住他。
出了会儿神,他道:“你亲自走一趟,令吴太监照旧密报宇文启,便说贵妃身体渐好,皇上甚是眷顾,请他放心罢!”
靳七退下,他默然良久,饱蘸浓墨,落笔,是力透纸背的一首偈子。
“已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堪叹余兼尔,俱为未了人。”
年轻的帝王从不修禅。
堪得破人之性,堪不破人之情。
未了人,终需了;未了事,亦当了。
幸好,他从未历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窘境。
一切,都将在把握之中。
能让他失措的,不过一个可浅媚而已。
其他人么……
淡然而笑,他把御笔轻捏,笔管顷刻断裂。
片墨不沾身。
隔日便是沈皇后生辰,可浅媚刚把送沈皇后的贺礼打点妥当,便见明漪宫着人过来传话,说宇文贵妃邀可淑妃一见。
可浅媚纳闷。
她原对宇文贵妃颇有好感,唐天霄带她住在明漪宫内闹得荒唐,她还觉得颇是歉疚。
纵然她喜欢把唐天霄霸占在自己身边,再不去看别有女人一眼,可那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总让她有冒犯他人的感觉。
龙嗣被害,纵然她被连累,她还是对痛失娇儿的宇文贵妃满怀同情,直到定北王属下的陈参将参与对她的诬蔑。
原来竟是一丘之貉。
她不信宇文贵妃看不出最可能向她下手的人是谁,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她竟选择了与虎谋皮。
若唐天霄多那么一二分疑心,或少那么三四分爱意,她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到大周和亲也未必就心怀好意,但若死于他人栽赃,委实要死不瞑目了。
没说应,也没说不应,打发走明漪宫的来人,她找来香儿和桃子问:“近日皇上是不是常去明漪宫?”
桃子答道:“三两日间会转道过去看上一眼,片刻便出来了。虽留宿过一晚,也曾和娘娘说过。料那贵妃娘娘病得七荤八素,也没那力气承应皇上。”
香儿跟着加了一句道:“便是她有那力气,皇上也未必瞧得上。我看着宫中美人儿不少,可怎么着数,她和皇后都算不上什么绝色的吧?何况现在病得跟个鬼一样,只怕皇上抱着会做噩梦呢!”
可浅媚听了会心一笑,也不去苛责她言辞刻薄,自顾换了件春意盈盈的翠绿衫子,照旧缠了蟒鞭,方才道:“我们去瞧瞧这位贵妃娘娘有何吩咐罢!”
桃子忙道:“宇文贵妃甚是孱弱,如果闹起来,只怕经不起娘娘的鞭子。”
可浅媚淡然道:“若她打得动我,便不孱弱了。”
这些后宫女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宇文贵妃也不例外。
谁晓得那等娇滴滴斯文文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思?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总不能让自己吃亏。
甫踏入明漪宫,可浅媚便怔了怔。
她素知宇文贵妃素喜安静,却不料宫院中能凄落凉冷如斯。
两棵老柳尚在,荼蘼结子,葱葱郁郁覆了大半个宫院,却把天空的亮色遮得尽了,拼石地板的地面也折射不出半点光彩来,黯淡得出奇,比春天那等雪洞般的感觉更觉阴森无望。
走到阶下,冷风吹过,有几朵白色小花扑到她怀里,定睛看时,原来檐下阴凉尚有一架荼蘼花朵犹存,余了不多的碎花瑟缩在浓荫之中,风过凄凄,隐透出一股清香细细。
有侍女将她径自引往宇文贵妃的卧房,那荼蘼清香便被酸苦的药味掩盖。
她不觉皱了皱眉。
“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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