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子便格外地清亮温煦起来,居然扬起手,轻轻在木架上一弹。
雪瓣轻柔,簌落如雨,在杨柳金风里漾漾而飞。
那悠悠的芳香便愈发地沁人心脾,一丝一丝地涤向肺腑,本已磨砺如铁石的心肠,也似在不知不觉间给化了开来。
许久,他低低道:“把卓锐叫来帮问问那两个侍女罢,他懂得北赫话。”
明明料到可浅媚不肯吃亏的个性,得罪了皇后断不会乖笠认命回到瑶华宫听侯发落,可不知不觉间,唐天霄还是走入瑶华宫,径走入可浅媚的卧房。
金丝帐暖,镜匣生香,帏幔提花织锦,绮丽多彩,俱是繁盛明亮的格调。
而每日可浅媚媚曼爽朗的欢笑声,就如此刻从大敞的窗扇里投入的大片阳光,不但将沉沉殿宇内的阴郁一扫而空,连压在心里多少年的阴霾也似被驱散了许多,慢慢地敞亮开来。
可此时可浅媚不在,仿佛连阳光也是落寞。
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倒盏茶时,摸摸却是凉的。
其实她和她的侍女并不如别的妃嫔那样手巧,再好的茶也不过略取茶意而已。
他索然无味,丢开茶壶便走出来,手指上的凉意仿佛都甩不开去了。
走回廊下时,闻讯在外候着的杜贤妃已急急赶上前来见驾。
她的眼圈有点红,神情之间难掩的委屈,——或者,根本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委屈。
“皇上,臣妾因皇上再三嘱托,要好好照应可淑妃,因此一听淑妃那里和皇后闹起来,立刻遣人回禀了皇上。淑妃每次去明漪宫,要送哪些礼品,的确都是臣妾提议的。可臣妾不过是从淑妃娘娘那里拿些现成的物事而已。血燕珍贵,人人皆知,臣妾又辨得出其中有毒无毒?”
唐天霄叹气:“血燕这事,朕也是刚刚得知。目前这不正是一团乱麻么?你且不用慌,等朕找到浅媚再说。”
杜贤妃垂着眼睑,已是泫然欲泣:“只怕一旦后宫起了风波,臣妾这片好意反被有心人利用,平白地牵出甚么祸事来。”
她这是从熹庆宫那边听到了些话语,预先和唐天霄说明了,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唐天霄抬头,见靳七领了卓锐和暖暖、小娜已走过来,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杜贤妃见唐天霄神情不豫,虽是不安,也不敢再多辩解,生怕越描越黑,再生是非。
她正要领命退下时,唐天霄又叫住她:“瑶华宫里没种荼蘼么?”
杜贤妃忽然觉得满宫妍艳盈目的芍药、牡丹、蔷薇之类顷刻失了颜色,好一会儿才能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眸,轻声答道:“东西十二宫,只有贵妃娘娘的明漪宫里荼蘼正盛。此刻……正当花季吧?”
唐天霄点头,眼神略显迷惘,低低自语道:“哪里来的荼蘼呢?”
听他口吻,却似与宇文贵妃无关了。
杜贤妃不解,眼看卓锐等人已近前来,只得退回殿中暂避。
靳七上前见礼时,唐天霄笑道:“怎么把她们两个带出来了?”
卓锐忙道:“是微臣和禁卫军统领说了,又建议七公公将她们先带回瑶华宫的。”
唐天霄将这两名侍女又打量了下,苦笑道:“哦,卓锐,莫非你和他们同行了一路,这是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了?”
卓锐红了脸,尴尬道:“微臣不敢!”
靳七急上前解释道:“刚刚和卓护卫去值房时,正好李彦宏李公公也在那里。”
“哦?”
“淑妃娘娘似乎火气不小,李公公的脸都被打花了。”
唐天霄似又看到了可浅媚张扬的眉眼,叹道:“她的火气一向不小。”
“李公公那模样,看起来很想找这两个丫头晦气出出气。”
唐天霄明白了,“你们这是打算保护这两丫头?回头可淑妃还得好好谢谢你们呢!”
“不是。”
靳七干笑,“卓护卫说,再不把这两丫头带出来,只怕李公公不但脸要开花,连头都要开花了!”
唐天霄愕然,这才细细打量那两个不起眼的北赫侍女。
她们身材颀硕,不但在南方人里显得健壮,即便在北赫人里,应该也算是相当高大的了。她们的手指粗而短,看得到厚厚的茧。
他吸了口气时,卓锐已经回道:“微臣从北赫一路跟她们过来,看得还算明白。淑妃生性旷达,喜武厌文,颇有男儿气概,因此也不讲究衣食,身边的侍女与其说是侍女,不如说是侍卫更合适。李公公不晓得她们厉害,只顾逼问可淑妃下落,她们既听不懂,也没法回答。但若给逼急了,断不会由着人搓圆捏扁。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想来到时吃亏的一定是李公公。微臣斗胆,揣测皇上应该也不想淑妃娘娘这事儿闹得更大,因此请七公公传了皇上口谕,将她们带回瑶华宫问话。”
唐天霄的确是让靳七和卓锐过去询问可浅媚下落中,倒也没说在哪里问话,也算不得假传圣旨。
但事涉贵妃和皇嗣,再给可浅媚这样无法无天一闹,事儿想不闹大也难。
唐天霄望向局促站在跟前的两名侍女,问:“她们可曾说淑妃去了哪里?”
卓锐答道:“说了。淑妃离开前,用北赫话告诉她们,她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呆一阵。”
“想去的地方?”
唐天霄皱眉。
卓锐点头道:“仿佛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从出了这事后,禁卫军一直在四处搜寻,东西甬路也加强了戒备,何况皇宫外墙高达十丈,凭谁轻功怎样超群也没法越过去。淑妃应该没有离开,多半还在后宫哪处宫院藏身。”
唐天霄哼了一声,轻声嘀咕道:“离开?她敢!朕打断她的腿!”
卓锐、靳七不觉都望向他。
唐天霄才觉出自己异常,咳了一声,道:“让她们安分点呆在瑶华宫,不许出宫门一步。”
说着,他一摆袖子,转身离开,并不再问可浅媚的消息。
卓锐悄问靳七:“莫非皇上心里有数了?”
靳七茫然,显然一无所知。
此事闹得极大,沈皇后固然被惊吓得病卧在床请御医调理,连朝中重臣都颇受震动,加上沈度等人本就打算对北赫用兵,本就不愿看到大周与北赫和亲,早就看可浅媚不顺眼,因而正预备联名劝谏周帝严惩宫中妖孽,以免后宫不宁,龙嗣不保。
本来不过问儿子后宫之事的宣太后也被惊动,亲自叫了唐天霄过去询问。
但可淑妃不见踪影,惩治也罢,训诫也罢,一切无从谈起。
唐天霄虽让人加紧巡查着,面上倒也不显出太过焦急,依旧照常处理完政务,探望了皇后病情,又在明漪宫陪着宇文贵妃,直到看她睡下了,才悄悄离去。
他只带了靳七,走向了怡清宫,当年最受宠的宁淑妃所住过的殿宇。
他不晓得可浅媚到底出于怎样的心理,才会再三向他提起,想要搬到怡清宫去。
怡清宫距离乾元殿和德寿宫都近,据说在南楚时一向是宠妃所居。唐天霄为纪念离开的宁淑妃,并未安排任何妃子入住,倒是他自己有时会在那里独寝。但可浅媚进宫后,他似乎再也没有踏足过怡清宫。
靳七推开宫门时,有睡眼惺松的宫人匆忙迎上前来,唐天霄挥挥手,让他们各自退下。
这怡清宫不过三五个宫人,都晓得他不喜他们在怡清宫中吵闹,不过奉了盏茶,便早早避了开去。
他在宫中转了一圈,竟连一个人也看不到,更别说可浅媚了。
踏入卧房,摇曳的烛光下,依旧是五年前的陈设,一丝一毫不曾变动。当年浅碧色的轻帏失去了原来的清新鲜艳,已经微微发黄。
流年暗唤,也许不曾憔悴伊人的容颜,却足以憔悴曾经痴痴相候扫榻以待的一片心意。
唐天霄抚了抚桌上等了多少岁月都不曾等到女主人回来的紫砂茶壶,惆怅地叹了口气。
屋里这么整齐,难道可浅媚没过来?他猜错了?
他重又出了屋子,沉吟着立在阶上出神。
宫院中并无花木,只在院落正中植了一株老榕,再不知经了多少年轮,已是葱郁如盖,掩住了大半年院落。夜风吹过树梢,呜呜如啼,居然觉出几分凄冷。
“这丫头跑哪去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慢慢步下台阶。
月色胧明,将他稳健颀长的身影投在庭中,萧萧瑟瑟,快要地面上和老榕晃动的暗影溶作一处。
许是因为他许久不来,宫人也怠慢了,砖缝间已长出了寸许的青草。
不知哪里飘来的破布还是纸片,被青草勾住了,在老榕的阴影里飘摆了片刻,犹犹豫豫似的慢慢滚到他脚边。
是一块碧色的丝帕,在他跟前随着夜风拂拂而动,似又要如蝶儿般振翼飞去。
他俯身捡起,展开看了看。
上好的丝料,针脚匀细规整,却没有像寻常的宫中女子那般绣上精美的花鸟虫鱼,干净得像刚刚从谁的怀里掉出来。
拿到鼻尖闻了闻,他的指尖忽然便像是感觉出了那熟悉的温度和体息。
他四下里张望片刻,含笑道:“浅媚,出来!”
并无人应答。
素月流辉,月华似水,琉璃瓦悠悠地闪亮着,仿佛也似刚刚被清水洗过般洁净轻盈。
他的目光从屋檐转向那株老榕。
往那沉沉的暗影中间走近了些,他仰起头,向黑黢黢的树冠处叫道:“别等我上去揪你,快下来!”
仿佛有悉索的声响传出,一道黑影在枝丫间晃过,然后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
再晦暗的阴影,也挡不住唐天霄的眸光此刻蓦地如星子般灿亮。
向着站在自己跟前几尺开外的忸怩地绞着手的女子,他张开双臂,微笑道:“过来!”
可浅媚便抿嘴一笑,奔过来便投到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唐天霄把她拥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脑勺,无奈地抱怨:“你忍着些会死呀?闯一堆的祸看你怎么收拾!”
可浅媚将他抱得紧紧,脑袋贴在胸肩部,低声道:“只怕真会死。你真不晓得你那位皇后的手段么?听说当年那宁淑妃,饶是这般受宠,也被她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差点当场杖杀。”
唐天霄不觉望向那间静寂了多少年的卧房,叹道:“她么,哪能和你相比!她并无邻国公主的背景,也没有足以自保的武功,就连品阶也不如你。她一直只是昭仪而已,淑妃是她死后的追封。”
可浅媚沉默片刻,道:“听说……她并没有死。”
唐天霄没有否认,许久,在她耳边轻轻道:“于我,其实就是死了。”
可浅媚抬眼,看到那星子般的眼眸里有痛楚如幽暗的泉水缓缓流过。
唐天霄望着被老榕如盖的树冠,似要透过那重重复重重的枝叶看到遮着的无边天穹。
他慢慢道:“登基十五年,你不晓得我丢了多少东西。宁清妩曾经说,我并不知道被我丢弃的都是什么。其实她错了。我一直知道。只是,许多时候,我不得不舍。我弄丢了雅意,也弄丢了她。”
可浅媚仰起脸庞,曜石般的眸子清澈如水,盈盈流盼。她问:“你后悔了?”
唐天霄凝视着她,好看的唇线慢慢扬了上去,“不悔。只是遇到你前,常会很感伤。”
可浅媚便打量向眼前的宫殿,又道:“所以我要住怡清宫里来。”
唐天霄皱眉。
可浅媚又道:“你舍不得我住过来,难不成是舍不得你的感伤?”
唐天霄微愠:“你还敢这般嚣张?”
可浅媚不说话,闭了眼眸送上柔软的唇,缓缓地覆上他的,小巧的舌尖灵活地舔舐着,觉出他动情的回应,已得意地咕咕笑着,搂上他脖颈,掂了脚尖与他缠绵。
唐天霄愠意全消,心里满满当当都似被那缠绵出的柔情占满。
他颇是无奈地叹口气,忽然一舒臂膀,已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内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何况历了那样的一场惊风骇浪。
可浅媚也似迫不及待地想用另一场风浪覆去白天的不愉快,将自己紧紧扣在唐天霄身上,由着他辗转抚。弄,肆意而为,不均。匀的呼吸和喘。息游荡在室中,陈旧的帐帷都似染了薄薄的艳色。
许久,可浅媚无力地跌在他的身侧,将头埋在被中时,却吃吃地笑起来。
被褥亦是陈旧的,又好久不曾眠卧过,并不如寻常盖的崭新锦衾那般松软绵柔,但有着淡淡的陈年木香。
唐天霄单臂撑在枕上,凝视着她那尚沾惹着情。欲色彩的晕红耳根,把玩她一缕乌发,半闭了凤眸,懒洋洋地问:“又傻笑什么?白天没疯够,晚上还打算继续疯?”
可浅媚便挨到他的臂上躺下,手指在他胸前尚有微微汗意的肌肤上画着圈儿,红着脸道:“我原以为,你一定不会让我到这个房间里来。这里该是你的禁地。”
唐天霄眸光凝了一凝,垂头望向小猫般乖顺蜷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低声道:“浅媚。”
可浅媚闭着眼睛应他:“嗯。”
“皇帝有很多禁地,但唐天霄没有禁地,尤其……对他喜欢的女子。”
不老实地手指忽然在他胸口顿住,凝着微微的颤意。
黑亮的眸子睁开一线,又闭起,却侧耳倾听着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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