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仿佛在那和身一扑时已经用尽了力气,慢慢自他身上滑下,无力地跌落于地,满身俱沾着他的鲜血,扑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哭失声。
唐天霄犹豫片刻,从自己怀中取了帕子,将她还在流着血的右腕牢牢裹缚了,说道:“既然这么死了,也算便宜他了。你……从此也该安生了吧?起来,回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去看峰儿。”
可浅媚不答,甚至连伏在地上的姿势都不曾变过,颤动的双睫下有泪如泉涌,却有着怨毒的恨意流溢。
她在恨他。
她恨他如此冷酷,如此残忍,在害死她全家后,又不得不亲手杀了她的夫婿。
她委屈,她心疼,可难道他不委屈,他不屈辱?
她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在她一次次的背叛和出卖中筋疲力尽?
他正想着要不要先拉她起来带他离开时,帐外又有亲卫在禀道:“皇上,罪人庄碧岚求见。”
唐天霄怒道:“他又要做什么?”
庄碧岚乃戴罪之身,重铐囚禁,本无权直接通传求见;但唐天祺嘱咐过以礼相待,加之人人俱知唐天霄心痛南雅意之死,因此庄碧岚执意请求之下,从人竟两次过来回禀。
他本待再次驳回,转头看到李明瑗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改变了主意。
退回到一边草席上坐了,他说道:“传。”
可浅媚还在伏地而哭,却似连放声大哭都已无力,只有断断续续的凝噎之声传来。
片刻后,但闻镣铐声响,庄碧岚缓缓走入。
他依然一身素衣,穿戴甚是整洁,眉目清雅宁静。
走到唐天霄身畔时,他只一揖为礼,说道:“见过皇上。”
唐天霄也不在乎那些虚礼,单刀直入问道:“你有什么事?”
庄碧岚扫了一眼帐中情形,眸光微悸,立时明白唐天霄肯见自己,只怕是杀鸡儆猴之意。
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依然是原先的温文沉着,慢慢说道:“我想去看看雅意。”
唐天霄道:“雅意已经死了。临终时朕问过她,她说并不想见你。”
庄碧岚惨淡一笑,“傍晚时我憩息时忽梦到她来告辞,便知不好。后来皇上传来的口谕,她果然是去了。她与我相处多年,焉会不想见我?只是她素来爱惜容貌,凡事务求完美,不欲我见她憔悴模样罢了。听说她已入殓,我便不去看她的模样,我只过去陪陪她,让她看看我的模样。”
他目注唐天霄,叹道:“皇上若真心待她好,必会希望她走得安心些吧?”
唐天霄沉默片刻,才道:“你去吧。朕应过她饶你不死,朕希望你别辜负了她这片心意,再做出甚么找死之事。”
庄碧岚勉强笑了笑,说道:“谢皇上成全!”
拖着那沉重的脚镣,他慢慢向外走去。
待走到门帘处,他又回头,打量了一眼渐渐连凝噎声都安静下来的可浅媚,忽道:“关于可淑妃,有一件事,只怕皇上并不知道。”
唐天霄不耐烦道:“什么事?”
庄碧岚道:“关于信王娶可烛公主为妃之事,只是为了拉拢北赫将士演的一场戏。”
此事正是钉在唐天霄心头的一把刀子,日日夜夜的嫉恨让他寝不安枕,闻言不觉屏了呼吸,却道:“你说什么?你是看着李明瑗完了,想为你的结义妹子撇清,日后再能抓着个什么机会,也算是提前在朕身边埋下了枚好用的棋子吧?庄碧岚,《薄媚》之计,一次便已足够!朕不会再上当!”
庄碧岚黯然道:“你若不信,也由得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可浅媚重病已经半年,其间一直卧病于床,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传说中的信王妃。就连当初引你入临山镇陷阱的,也只是李明瑗,可浅媚隐居在那里,自以为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那座酒楼已经被信王控制。”
唐天霄不觉站起身来,问向可浅媚道:“可浅媚,你说,是不是这样?”
可浅媚仿佛没有听见,依然静静地伏于冰冷地面,没有一点声息。
若不是尚在起伏的腹部,他甚至感觉不出她是一个活物。
唐天霄忽然间惊慌起来,上前一把将她捞到自己的臂腕,说道:“浅媚,你说话!”
可浅媚面色雪白,眸光抓不住眼前事物般飘忽着,唇边也已全无血色,正在无声地颤抖。
庄碧岚朝可浅媚脸上看了一眼,眸光已是黯淡。
他低低道:“皇上,快传原先为她治病的那位塞外神医过来为她诊治吧!她的病正月里便初露端倪,信王命那位神医提前了好几个月搜寻药物,才在她生产大出血后病发时不致手忙脚乱。”
他似不忍再看可浅媚的模样,惋叹般轻声道:“她调理了六个月,刚有些恢复……但若经历了房事或受到强烈刺激,勉强聚起的一点精气神立时便会涣散,病情即刻加剧。一旦病发,来势凶猛,最多不过三五日的光景……”
唐天霄骇然,将可浅媚紧紧抱住,喝道:“你胡说!”
可浅媚却似听到了庄碧岚的话语,飘忽的眼神惊恐地转动,终于凝到了庄碧岚身上。
庄碧岚看一眼李明瑗的尸体,说道:“这事……连浅媚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她只是产后大出血,身体弱了,需要调养。其实……我们早就知道那是绝症,连神医的药也只能控制病情,无法除根……”
他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撩开了帘子,夜晚大团的冷风随着他的话语涌了进来。
“她的病根在血液里,症状之一,便是受伤后会血流不止。如果没有对症的药,便会一直流下去,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直到……死去。”
唐天霄被那突然刮入的冷风吹得连心都冷得发颤。他飞快地抓过她受伤的右手。
鲜红的血已经浸透了裹伤的帕子,将袖子也染红了半边,犹自在淅淅地滴落鲜血。
他只是阻止她持剑伤人,出手当然不重,若是体质正常,就是不包扎,也该渐渐凝结了。
但唐天霄解开那鲜血浸透的帕子,只看到那血液仍在汩汩渗出,再无一丝停歇之意。
可浅媚身体哆嗦得厉害,泪水无声地成串滑落,嘴唇翕合着,并没有发出声音。
但从那翕合的形状,唐天霄依稀辨别得出,她反反复复说的,只有两个字。
“骗我……骗我……骗我……”
她如此年轻,如此活泼好动,如此盼着能见到他,并不相信她得的是绝症,更不敢相信她已经快要死了。
唐天霄也绝不相信。
庄碧岚只是在骗他,一定只是在骗他。
但他已觉出她艰难呼出的气息烫得厉害。一摸她的额,已是烫手。
他记得方才缠绵时她身体微凉的体温。
她一遍遍地告诉他,她身体不好,她没力气,他总认定她是在推搪,含恨将她摧折得更厉害……
他透不过气来,慌忙将她一把抱起,一路急急喊道:“快传太医,传成安侯!传太医,传成安侯!”
皇帝的营帐里,暖炉已熊熊烧起。
唐天霄坐于毡毯上,抱紧了可浅媚,拿衾被裹了,等着随军的四名太医轮流上前诊治。
对于伤口的处理,四名太医的应对很一致,立刻拿了最好的凝血伤药为她敷上。
片刻后,伤处虽然还在流血,却明显流得缓慢多了。
但对于怎么治病,四名太医却各执一词。
有人说先退烧的,有人说病因不明,如果烧得不是太厉害,应该先设法内服凝血的药物,又有人说伤口不凝血只是此病的症状之一,只求凝血治标不治本……
唐天霄听了半响,已知庄碧岚所说不假,这几名医术还算高明的太医甚至连她得的是什么病都说不上来。
他的胸口已闷沉得像被一团厚厚的棉絮堵死,气息呼不出,吸不进。
刚刚得知自己病情的可浅媚像猫一样蜷缩着,浑身都在颤抖,却紧闭着眼睛,不看他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她的手白得透明,哆嗦地绞着自己的前襟。
那衣襟上大片大片,俱是信王李明瑗的鲜血,沾了她满手,也沾了他满身。
他将李明瑗千刀万剐,只为她的不忠和辜负,可原来她的不忠和辜负,不过是他的错觉。
她恨他,却始终爱他,并忠贞于他们的爱情……
他却蹂。躏她,凌。辱她,并逼她亲手杀了她的亲人,引她绝症发作……
望向营帐的帘子,他嘶声向外喊道:“天祺,天祺呢?”
“我来了,皇上!”
唐天祺气喘吁吁奔进来,急急应道。
他在巡营时被十万火急叫过来,一路奔得满头大汗,忽一眼看到傍晚还和他闹别扭的可浅媚气息奄奄地躺在唐天霄怀中,顿时一呆。
“怎……怎么了?”
他虽已得报是淑妃急病,却再不晓得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快……快去找以前跟在李明瑗身边的那个外邦大夫。”
唐天霄急促地吩咐,“浅媚的病,只有他能治。”
唐天祺怔住了,默然看向可浅媚。
可浅媚黑黑的眼睛绝望地盯着他,泪水已直直地挂了下来。
唐天霄催促道:“怎么不去?”
唐天祺嗫嚅着,终于说道:“皇上……那个大夫,似乎就跟在浅媚身边……皇上让接浅媚时,把……把她身边的下人尽数诛杀,因此……昨晚,他已死了……”
唐天霄忽然间手足冰凉,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死了?朕下令杀死的?”
唐天祺不敢做声。
太医大着胆子道:“不知……不知可有药方留下?若能研究研究……”
“连他的药室也给烧了……跟她的人已经死绝了……”
唐天祺惶恐地说着,忽然想起了一人,叫道,“对了,庄碧岚!他懂些医理,做事又细心,即便不会治病,多半也晓得大致用了哪些药,我们跟着那些药先沏了来,等三妹的病稍缓和些,再去寻访其他名医过来诊治。”
唐天霄闻言,正要遣人去传庄碧岚时,忽闻外面一阵嘈杂。还没来得及叫人去询问出了什么事,便有人在外急急禀道:“皇上,虞国夫人停灵的帐篷起火了!”
“什么?”
“罪人庄碧岚还在里面。初步估计,应是庄碧岚在内引火自焚……”
唐天霄大惊。
可浅媚却突然在他怀中挣扎,拼尽力气挣开她,踉跄地向外跑着,嘶哑地惨叫道:“庄大哥!庄大哥……”
“浅……浅媚!”
唐天霄慌忙扶住她,只觉她强挣着要往外奔,急将她挽紧了,半扶半抱带她出去。
可浅媚满眼是泪,只恨自己手足无力,不能往外飞奔,奔过去救那个总是温和微笑着尽力翼护她的结义大哥;
她也恨着身边的男子,却满心疲惫,连推开他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只能由着他揽在怀里,在这冰冷的黑夜里给予她她所渴慕的温暖怀抱。
火焰烈烈窜起,已映亮了半边夜空,有人影憧憧,正在着火的帐篷前后奔忙扑火。
却不晓得庄碧岚拖着一副重重镣铐在帐篷中做了什么手脚,兵丁们来来往往提水扑到火焰上,倒似火上加油般越发火舌吞吐,烈焰腾腾。
奔到近前,可浅媚从唐天霄怀中挣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帐篷,用尽所有的力气哭着呼喊:“庄大哥!庄大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你快出来!”
她的脸色惨白,散落的黑发凌乱地在夜风里飞舞,翻起的衣袂飘飞着,奔向烈火的姿态,如同一枚扑火的蛾。
“浅媚,浅媚,别这样!”
唐天霄一把将她拉住,紧紧抱住她,硬生生地把她拖离火场,转身向从人喝道:“快进去救人!不惜一切代价,救出他!”
早有死士领命,拿了水桶将自己淋湿,顶了湿被褥冲了进去。
唐天霄向内高喊道:“碧岚,你出来,朕放你自由,封你为交王,让你继续镇守交州,如何?你快出来!”
应和他的,是两声惊叫,却是两名死士被人从着火的帐篷中抛出,远远落在草地上。
几乎同时,帐篷忽然倾塌,烈烈覆于帐篷内着火的家什和棺椁之上。
隐隐有着了火的素袖在金黄的火焰里翻飞,伴着忧伤怅然的叹息。
“我所得者,从来非我所求。我所求者,向来……求不得!”
“庄大哥!”
可浅媚失声痛哭,却已连哭都无力,只觉眼前的火焰一团一团,时远时近,只在眼前飘浮。
火焰之中,恍惚有一对素衣的绝世男女携手步出,向她轻轻地挥手。
“浅媚,我们去了。”
“你们要去哪里?”
“到有蓝天白云青草地的地方,生一堆娃娃,养一群羊。”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庄大哥,雅意姐姐……”
看着他们衣袂翩翩,飘然而去,可浅媚只想追过去,身体却摇晃着,在唐天霄扣紧的臂腕间慢慢软倒了下去。
“浅媚!”
唐天霄一把捞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无力地跪倒在冬日冰冷的衰草之上……
庄碧岚死后,这天下再无一人能与大周朝廷为敌,却也再无一人知道该怎么救可浅媚。
就如庄碧岚所料,可浅媚的病情自那晚起便全线发作,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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