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初向我泅来,从水中,在这一片温暖的水流中,她贴近我,张开手臂,抱住了我……柔波般的怀抱,渗透了我。我将头缩在她怀里,那是她哺育敏儿的胸怀,母亲一样体贴安全,我从小在妈妈那里也没有得到过的温存,晴初全部给了我。
“麝奴,别怕。”
没错,我真的在害怕,我在水中哆嗦,我简直怕得要死,我说不清这恐惧是什么,但我怕明天,我害怕一切未知。我说不出口,但她看中我心中打不到底的恐惧。她将我囿在她怀中,她湿湿的手抚着我的头顶,
“麝奴,你在想什么?”她抚着我的头发问我。
“想我妈妈……你呢?”我贴着她的怀抱,听着那心跳声闻她。
“我也在想我妈。”她轻轻喟叹,“明日回娘家。这一回去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端。”
这一回庞府果然微妙。大家都跑出来迎接,夸敏儿,对晴初嘘寒问暖,给下人打赏,丫鬟仆妇们小心翼翼,两边人气氛都有点尴尬,都知道相国府刚出过事,大家庆幸念佛之余,仍有无数话说不出口。这时有人进来,宽肩厚膊一条汉子,走起路来神采熠熠。他对我盯了两眼,又向晴初招呼,我立即认出是那晚夜访霁月楼的黑衣人,她的表兄邵阳。
邵阳跟晴初一样,有着宽阔聪明的额头,他眼睛很大,看人一眼能让人吃一惊,现在他对我瞪一眼,我也瞪他一眼。就是这人,害我成为众矢之的,更让晴初背上不清白的恶名。他倒笑了,不以为杵的,对晴初说,这是麝奴不是?不打不相识啊!
晴初看见她这表兄,倒一点高兴不起来,她双眉蹙起,欲待不理,又只得找点话来讲,便说,你今天做什么过来?你的差事也忙不完,听说你又升了骑射,还没向你道喜呢。
“我做什么差事?还不都看你家老大人?”邵阳说着懒洋洋在一张椅上坐下来,他长手长脚,这一放松了去坐,腿脚直伸到人前去。晴初眉心拧成一个小川字。
“这些事我没性儿听,你上别处去说。”
“你想听什么?”邵阳仍是懒懒的问她,“你在那楼里养着,跟那笼子里的鸟儿有什么分别?天天锦衣玉食的过,把从前都忘了。”
我看出晴初是火了,她脸发白,忍着脾气,忽然一笑,“你不用激我,你知道我不愿意做的事,讲好讲歹都没用。”
晴初母亲在旁说,晴初好容易回来,你们不能少拌几句嘴儿?邵阳从小爱跟你妹妹捣蛋,她如今也是当妈的人了,你没个哥哥样子,还没个舅舅样子?
夫人一发话,邵阳也就不敢多讲了,态度恭敬起来,讲几句家常话儿。晴初对我使眼色,我知道她坐不住了,这里虽是自己娘家,她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当下我说时候不早了,敏儿只怕也要早些回去。我一讲,晴初立刻站起来要走,夫人也不多留,看着眉眼里都是心疼,藏了许多话似的,摸了摸晴初的脸。
晴初眼圈红了,将她母亲抱一抱,夫人又叫拿赏钱给我,说早听说麝奴,晴初可就都靠着你了。
“可不是,以后也得多靠她。”邵阳说。
我警惕起来。什么意思,靠我做什么?上次那委屈还不够我受的?,
果然晴初说,你省省事,别再拖累无辜人、
“我省事?只要相国大人肯省事,就可免了山东四川40万灾民流离失所。你可知道那边百姓过什么日子?”
晴初脸色又发白,我知道事情坏了,左避右避,已经要走了,还是省不了这一出。
夫人再打岔,邵阳也不管了,开始大声历数相国大人变法的后遗症。晴初先还忍耐,闭了嘴让他讲,终于听不下去了,说这些天下大事,自有当任的人去处理,皇上也信任老大人才会放手让他干,难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比皇上眼见还高么?
“何为天下?民意才是天下。”邵阳一口截断,我总算见识了他的厉害,他看起来是个粗豪汉子,凌厉起来,却是字字如刀,毫不相让。“如不考虑百姓感受,一意任性为之,失却民心,没有百姓哪里有国家?你老公公和你男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肃清道路,多少贤臣大儒被他们清除?”
“这不是公子的错!”晴初终于发作了,她浑身打抖,手指紧紧攥住衣角,“你们这头逼我,那边就逼元泽,既然宿怨难消,何必让我们做夫妻?!”
“我只问你一句话,咱两府破了脸,你是继续做你的好少夫人,还是回来这里?”邵阳大声问。
泪水直逼到晴初眼里,她咽了咽,抱紧敏儿,“我也只有一句话,国家大事,苍生社稷,不是我能管得。我只要敏儿周全。”
“那么,我提你一声,有什么祸事,尽早回避!”邵阳说。
晴初头也不回的就要走,邵阳却又拉住她,“行了行了,咱们不讲这个了,你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行不?你再陪你娘坐坐。”他说着又偏过头对着我,“麝奴,你先移步,这院子后面有间偏厅,你请在那里先歇歇。”
“什么意思?”我问他。他眼里分明有狡黠。
“我这里恰有位老朋友,也许你会愿意见见。”
晴初疑惑的看着邵阳,“你又耍什么花样?麝奴是我的人,她只能跟着我。”
“你放心,在这府里,还有人能跟你们过不去么?”邵阳说,“谁不知道麝奴不要命的救你一次又一次,就凭这个,我对她下跪都成,还会伤她一根头发?”
他这几句话倒说得真诚,晴初犹犹豫豫的看我,我对她笑笑,就跟着丫头出了厅。
这间偏厅果然很偏,穿过两重影壁,家丁也不见一个,一间大屋墙壁剥蚀,地下石砖多年没有修补过,青石缝里生了杂草。我一人走了进去。厅里很暗,凉阴阴的没有人气。
屋檐下在滴水,水珠缓慢汇聚,隔得半晌汇成一滴,啪嗒砸碎在地上。我渐渐不耐了,堂后终于传来脚步声,是布鞋轻轻踩踏在水磨砖上的轻响……一些发丝随风飘起,我随着转过了头。见后头一个人无声的转出来,灰袍,高髻,面如白纸。
煞那间我如被打了一棒,牙齿也相击起来。即使是见了鬼,也不会有我这般惊恐。
吕惠卿。
第四十章、沉吟至今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似乎是晴初出来找我,一路找到了滴水檐,那时我失魂落魄,她问我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晴初惶然向周围看,没人哦。
水滴静静聚拢,仍是啪嗒砸碎地面,廊下湿漉漉的,天空无声的堆积着铅云,风悄无声息,却整个院子都弥漫了种雾气,偶尔几只乌鸦飞过,呱然两声,落下一点粪便,此外再无人声,晴初不安的张望。
“这里还是这样,闹鬼似的,小时候我们都不敢来这里玩。”她拉住我,“你的手这么凉,邵阳说的老朋友是谁?你见到他了?”
忽然一滴水落到我脖颈里,我打了个寒颤,立刻拉住她往外走,她一边被带着走还一边问。
什么也不能跟她讲。我兀自头晕脑胀,简直要怀疑刚才那一幕是不是幻觉。
是幻觉么?那一张白脸,平静的笑,平静的逼近,像一块寒冰,我遍身起了战栗,寒毛都竖起。
“桂兄弟,久违了,天下真是小啊……”
我往后退,背贴着了廊柱,长年不漆的柱子,木刺粗糙,挲着我的背。无可再退,我看着那张脸温和的停在我眼前,他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你怕什么?”他对我温言细语,“桂兄弟对我的好处,吕某铭感在心,我一天天都记得,要怎么报答了你……”
我使劲的挣脱那一双藤蔓般的手,转身就跑,他也不用强,我回头,空廓的院落,风声飒飒,野草摇曳,廊下却没有了人。这一切都只是幻觉么?
晴初与我回到霁月楼,那一夜我们都辗转反侧,知道对方在忧心,但绝不开口问对方,也不将自己的忧心告知彼此。这一趟娘家回的,让她精神又绷紧,她必然是担心日后两家真的大闹一场,无人可以收拾。我更是惶惶不安头痛欲裂,像大病了一场,吕惠卿冰冷柔软的手似乎还留在我皮肤上,涎水一般使人恶心又恐惧,他灰色透明的眼珠,灰色的布袍,还有那一个字一个字低低的吐出,灰灰的渗进我的意识。
“桂兄弟高人不露相,吃两家饭,为两家办事,公子雱和昌王,哪一边才是你效力处?”
公子雱?公子雱!我松开捂住耳朵的手,刹那间冷汗蛇信一样舔了满背。
吕惠卿已经知道我是公子的人!他如何得知?
现在该怎么办?吕惠卿死而复生,自然还是我那日心软,下手不够干净。现在再重来也没用。他会怎么样?这段时间他在哪里,何人助他养伤?何人帮他卷土重来?半点风声也不透,以他的为人,必有大计划。
这一夜我们都战战栗栗,草木皆兵,又无计可施,外头北风起了,直刮了一夜,眼看雪天又至,小果儿睡在外间,睡梦中不安的转侧,呼吸清晰可闻。这寒风呼啸的夜里,我们都嗅到了危险将至,风雪欲来的气息。
琳铛对我说,不用心急,公子虽这几日不见你,但他常常叫错人,他找人办事,往往脱口呼出“麝奴”,也许他对你还有余怒,但你仍是他极信任之人。琳铛又说,公子这几天心事沉重,相国每天接到的文件越来越多,有一部分得瞒住皇上。但相国自己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公子先瞒下了。
“国家,朝廷,民生,都到一个危险边缘,凭公子他一人之力,哪扳得回来?”
我心中凄凉,琳铛儿再聪明,又哪知道这里满的纠葛?公子必不会再谅我。我看看琳铛,她面色苍白眼圈泛青,憔悴的像变了个人,也是心事不轻。我想起那日乱民攻府之日,她让我跟她一起走。那时她虽凄惶,却是很有决心的样子。琳铛儿是孤女,被夫人带回来养大的,难道她另有去处?
但琳铛儿为人机敏,她若是不想提,别人再问不出来。我心里百事缠绕,也无暇去想这其中的蹊跷。
敏儿这几天都发热,大夫开的苦药,哪喂得进去,不到一周的婴孩,再受罪也讲不出,只是日夜啼哭。伍妈妈想了很多法儿哄他,晴初整天抱着他不离身,也没多大作用。有时候略好些,喝几口奶或是米汤,又都是呛出来。
我战战兢兢,侯在公子书房外,他一天没见人影,喜姐儿幸灾乐祸的打趣我,说我贵人轻易不来此地,我根本无心跟她计较。我今天铁了心,一定要等到他。纵然他怪我恼我,我至少得告诉他敏儿的事。
这样没等来公子,却等来了相国。
相国的样子非常可怕,平时的黑脸今天竟涨红了,像块黑炭在火里烧。他像是勉力在克制,呼吸很粗重,鼻翼一张一张。
“元泽呢?找他速来见我!”
家人面面相觑,一个人大着胆子上前说,公子连日繁忙,今日一早就出去……
相国手臂一抬,已重重一个耳刮子过去,“他成日里忙?就是忙着勾党营私,胆大包天,捅他老子的脊梁骨!”
大家都呆了,相国轻易不这般动怒,今日之事非同小可。相国又问,“简文浩呢?”
简文浩今天恰巧不在,却没人敢上前回了。相国自己缓了口气,这时外面又有脚步,却是相国最器重的谋士庄思楷来了。
庄先生没坐轮椅,多年风湿的腿,颤巍巍的撑着,两个随从一左一右搀住他。他一边蹒跚向前走一边说,大人稍安勿躁,此事尚有得转圜。公子也是一心为大人,若不是那福建子反骨,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相国脸色稍微和缓点,让人搬椅子,请庄先生坐下,庄先生又说,“现在大人身边,只有公子是全心为大人,公子虽不免弄巧成拙,相国只管教导,万不可为外人失和。”
我站在台阶下的鱼缸后面不敢动,鱼缸里浮着一些透明的薄冰,鱼在冰下潜游。相国与庄思楷的话清清楚楚送到耳中。我知道终于是出事了,他们口中的福建子指的就是吕惠卿。那家伙终于出手了?做了什么?相国暴怒如此,公子会怎么样?现在哪里?我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心急如焚的只想马上骑了大麦自己去找公子。
这样一想,我悄悄的绕过台阶下的人群,却见迎面几个人正快步过来,当先一人穿着长长的白色棉袍,手掖在广袖里,腰间长绦与发丝一起轻轻拂动,正是公子回来了。
我心里又酸又喜,又是忧急,想叫他,他已经看到我。他面色微变,一把把我拉到旁边。
“你怎么在这里?马上回霁月楼去,别让老大人看到你。”他轻声说。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他自那日来,第一次好生的跟我说话。
相国的怒吼声又传来。公子将我身子扳过去,遮住了我,又说,“现在就走。如果有事,找梓博护你。”
说完,他在我背上轻轻一拍。自己进了书房。
书房里轰隆一声,似乎是相国终于见到公子出现,盛怒之下,推翻了一排书架。
后来我知道,是蛰伏多日的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