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糊糊一片,嘴唇被我死命咬着,咬出血来。模糊的,晃动的视线中公子在我面前,姿态没有丝毫改变……这是个陌生人,不是我的公子。
我忽然冷笑,我手上还持着那把细细的花锄,我咬牙发力,嘣的折了,成一粗一细两根木杵,砰然落地。
嗡一声,小小的压住的议论低声漫开。这一片急转直下的场面,连晴初姑娘也傻了,她木呆呆的站着,连风度也忘了,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直直的瞪着我,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所有人默不作声的瞧着我,看着这个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的花奴,是怎么样当着主人的面造反。他们看着我将折断的花锄丢在地下,看着我转身向那片竹林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力扯下了那几乎将我额头闷出痱子的头巾,又三两下扒下了那件麻黄直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衫子,款式奇怪的他们未曾见过。最后,他们看着我走进了竹林。等到终于有人进去找我时,那不算大的幽深竹林早已没了我的踪影。
第十六章、千山万水
晴初,后来你告诉我,当发现我是女孩的那一刹那,你心中涌起的不是震惊而是羡慕。你为什么羡慕我?羡慕我可以随时跟随在公子身边,还是因为我有拂袖而去的自由?目睹我在豆蔻园里的那样造反,你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另一种选择的可能。但公子呢?他的态度对我永远是谜。即使是血冲上脑的昏聩时分,我也能分辨,在我转身后的那些吃惊的低语里,没有雱的。
很久以后公子对我说,其实他一眼就看穿是你捣的鬼。你从小到大就酷爱跟他作对,你藏起他的诗稿,在他的茶盅里加辣椒。你明知那些豆蔻是为你而种,却蓄意前来搞破坏。只要可能,你什么事没干过?你在不懈的破坏中寻找乐趣。他呢?在习惯的宽容中不动声色的陪你玩着这游戏。
这也许是你爱他的方式,那么宽容是不是他对你的?必要时分放弃公正,是不是比一贯的骄纵更能体现他的立场?他那样叱我,当着众人的面。呵呵,即使是今天,如果一切重来,我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走人。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我自小受不得委屈。我自讨苦吃的玩穿越,冒着大风险来到这万恶的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又犯贱的跑来为你们少爷小姐种花,我自作孽。我炒我自己鱿鱼,我不伺候了行不行?
我就是这样,以一个又决裂又不光彩的姿势消失,回了现代。开封,禹王台,郁金香小区,100平米,27楼。这个位置,和相国府的经纬度相同,只是推迟了1000年而已。
说说我回家后的那一段日子吧!一开始我在家里憋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让我老娘把吃的喝的,我就跷个腿把各种零食一直塞到嗓子冒烟肛门发胀。相国公子怎么了?侯门千金怎么了?在家我也是公主啊!因为我的离奇失踪,我父母已经急得去报案,但我自己出现,他们又狂喜的忘了指责。我说去旅行,他们总算也没怀疑。
我把键盘敲得噼啪响,陌生网友加了一茬又一茬,我把签名改成,不是帅哥请勿打扰。这样打扰我的人就更多了。我每天跟不同的人约会,每天在各种娱乐和胡吃海塞中填满时间,不用早起浇花培土,不用穿那身奇怪的衣服,不用见了相国或者夫人要请安,不用被叫做“麝奴”。我有我的身份,我的骄傲。我的名字,叫做海棠。
头总是会痛,这种宿醉般的头痛从此成为宿疾。我爸说,穿越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后遗症,他年轻时那样健壮,却留下了多少年失眠的顽疾,这对他是好事,利于他更加废寝忘食;而我,就是这样忽然而至的,灌顶的痛。
我妈第一个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发现我不能让自己静止片刻。她找了我素日的朋友来玩,但我不跟任何人做心灵交流。谁能看得到我心里的口子?我在白天加进很多内容,又将很多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留到夜里去慢慢操心。我的思维不能有空档,有一帮小虫子在虎视眈眈的等着乘虚而入,它们逮着机会时我眼前总是出现雱那两道竖起的眉毛。我的公子雱,我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但有个人,有件事,是我避不过去的,那就是,边城。
边城给我电话。HELLO,海棠。
HELLO,边城。
他声音亲切温暖,是对一切朋友的态度。接着他含蓄的问我,他新订的钢琴到了货,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在楼下等我,穿着薄羊毛背心和中裤,栗色头发下的眼睛闪亮如昨。我们在初夏明亮清香的林荫道上慢慢的走,他开始有条不紊的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竟时时想到我,我平素虽然别扭惹人嫌,他微笑一下,但真的不在眼前,却让人担心。然后他提议,暑假快到,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海边?
妈妈逼着我去做全身体检,我的心脏和血行都出现了明显异常。妈妈的眼神里明显有惶恐,似乎看到一直担心的事。但她什么也不问,她只说,这个周末带边城回来吃饭好么?
我皱着眉,根本不愿听到边城这名字。昨晚边城吻我,雨后湿润的街道映着灯影,淡淡的雨雾隔着天空,被城市不夜的霓灯染成暗红。边城将我拉到街灯的背光处,一个甜蜜的,恬淡的吻。我闭眼让自己承受,这一个真正的良辰好景……一滴雨珠滴上我的脖子,像冰粒融进了血管,我忽然惊跳,大力将他推开。
“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不要你!”我借着一点酒劲对他吼,“你懂不懂?我不要你!”
他吃惊的看着我,想问为什么终于没有问出来。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我开始陷入焦躁。时时的不安,心慌。在一个个将醒的蒙昧时分,我总是闭着眼等待敲更声,空气里为什么闻不到那一阵微腥的,混杂木叶的泥土香?我睁眼看到城市上空横满各种线路就烦躁,全世界都在各种竞选,广告铺天盖地。现代的城市里天空像罩在玻璃罩里,每天有人工降雨,人工调温,人工日光浴……失去那一片湛蓝,天空完全烟色。一年365个一模一样的,机制流水线的日子。就因为受不了无处不在的计算机调控生活,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非法穿越。
我独自驱车去河边,一整天加一整夜,独自抽烟,静对着一河落日和漫天星宿。我躺在河堤上彻夜吹风,试图听到一点亘古前的蛩音。这里也是开封。隔了一千年的此地,曾有一晚彗星裂空。曾有一个人,背对着彗星划过的天幕,如脑后盛开烟花,他对我说,如果有缘,天涯海角,也如花期,如候鸟,总有再开与归来之时。
我去看心理医生,那个一脸和蔼的眼镜大叔建议我催眠,我惶恐的摇头,我太知道心里有什么。我含糊的问他,心里本来有一个人,可是有一天,换成了另一个人,是不是不正常?他笑了,告诉我,没有比这个更正常的事。
“你知不知道这种感觉多么强烈?但是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这辈子,我这辈子不会再有爱了!”
眼镜大叔再次笑了,他以戏台上的腔调说,小姐,那可不一定。
难道我还有再爱上第三个人的可能?我说那个人跟我完全不可能,我怎样逃开呢?眼镜大叔想了想说,哀莫大于心不死啊!或者你去旅行散心,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绝望的走了,我已经离开1000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远?
我逃不开逃不开。我坐在街头看少年们打篮球,砰然坠地,再弹起,一条有力的臂膀灵活的擎起球,再高高跃起,一阵喝彩。落地的少年骄傲的笑了,我觉得那个笑酷似桂杨。
桂杨,烈火性子的武士,深沉的梓博,机敏沉着的谋士简文浩,还有娇媚的喜姐儿,兰质蕙心的琳铛姐姐……我站起来就往家跑,隔了一千年,这些影子总是阴魂不散。
妈妈看着我砰的撞开门,有一位客人正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胖叔叔,这个电视台的导演是爸爸多年前穿越时交下的朋友,每次看到我,总是叹息我跟我爸爸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以前我不屑听这些,今天我却陪他喝啤酒,问他,当年我爸爸穿越去的是哪一年?
“熙宁9年。”他很快的说。“那一年很不安生啊,事多。但你爸爸私自穿了好几次,为这个做了牢,关了精神病院,总算老实些。”他哈哈的笑着给我和他自己倒酒。妈妈坐在一边安静的听。
“他为什么要一穿再穿?”我问他。“任务明明已经完成,为什么还要去拼命?”
“为什么?因为他一根筋,想不开,不开窍!”胖叔叔瞥一眼妈妈,“私穿有什么好处?风险大还吃官司!”(海棠父亲穿越前情见《海棠纹身》://。qidian。/book/1431326。aspx)
“风险有多大?”我又问。
“风险?讲不清,女人不要玩穿越,时间长了危险大。”他不肯再讲了,他不讲,我就不问了。我抱了一堆啤酒回自己房间喝,留他一个人自斟自饮的等爸爸。
我知道我逃不开。看电视的时候要避开那些古装剧,无论什么朝代只要看到那些梳髻长衫的形象就烦躁,偏偏现在的电视台古装剧泛滥。我逼着自己不去查看历史典籍,我不想再去了解关于那端历史的一点一滴。但越怕什么,什么越找上你,我表弟来玩,他的历史试卷上,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已赫然成为考题。
新闻里又在说自从穿越机器问世,越来越多的无管制穿越事件发生,政府提醒市民,最新穿越法即将生成,严谨未组织未签约者私自穿越。
一瓶啤酒被我狠狠砸向墙上,在纷飞的瓶渣与哗然而下的啤酒沫中我想,死就死吧。
我开始着手做准备。我把记满了那段历史事件的记录本寄给边城,我谢谢他对我的心意,并祝他成功完成论文。我随身带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一些药品和常用品。我偷偷把微波仪拿去检修,以防中途出现故障。
呵呵,晴初,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傻丫头。命运生我如此固执,我除了追随无法可想。我只想再看看他,再与他过上那么一段日子,为他分点忧,做点事,让他多看我一眼,让他叫我麝奴,让他光彩流溢的笑,也偶尔会为我绽开。
但你不知道,这次的穿越仍然困难重重,我为无故失踪找的借口蒙过了警察,却瞒不了我妈妈。她怀疑是我私自动了穿越仪器。我是那样一个天马行空的人,她早知道我会自行其是。因此我无法再进入实验室。
“海棠,你不要学你爸爸。”妈妈彻夜不眠的眼,烧的通红的颧骨。“你不能去那里,你会受的伤害,比你预想的要大得多。”
我跟妈妈争了一星期,这一星期里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向她保证会很快回来,并且让她知道,如果我不能去,我会余生都生不如死。
妈妈最后相信了我。或者说,她是相信了爸爸那一份执拗狂放在我的身上复活了。像她当年曾屈服一样,她再一次屈服。她看到我整日的观望一株花树,那花树从楼下的小花园一直长到我窗口,在风里飘飞叹息般的花瓣。我妈妈看到我不言不动,石像一样凝固的望着它。
“拿去吧,”妈妈把密码匙抛给我。“拿去吧。趁我没后悔,趁你爸爸没发现。”妈妈长年哀伤的脸上出奇的泛着红潮,有什么事梗在她心里作痛,她看起来浑身都在跟那件事抵抗。
“你真的再去熙宁七年的话,那么,如果方便,帮我找一个人。”妈妈一向沉静的眼里竟也闪出一丝狂野。“那个人是那个时候,京都里的头牌名妓。你替我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我只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如果我不是心脏有病,早已自己亲自去。”
第十七章、重回相府
站在山岗上远远眺望绵延成岭的半日园,地球上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处地方。那一片久违的,逐浪起伏的花海,依然像我离去时一样壮丽,从容。我忽然明白了公子为什么爱花,为什么要垦出这一片半日园。在他被动的,风云诡谲的政治生涯里,他必然要求得这一片宁静。植物们俯仰,开落,生灭自如,从不跟任何人商量,也不受任何事影响,它们只遵从自然,顺应本性。
初夏的阳光金纱一样幼细,湿润的覆着我,毛孔微微出了细汗。我深深呼吸,只有对比过,才知道古代的空气有多好。如果计算的时间不错,距离我走,正好两月。
两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有没有找过我?这时候我又庆幸现代知识的好处,至少不会跑冤枉路。历史书记载,王安石在熙宁七年因变法屡被诟病,又被卷入谋反案,愤而辞相。但很快澄清,风波过去,重又复相。
站在后边的角门外,能看到相府各处都结了红绸,藤架上也挂着花符。这么喜庆,为了什么?难道公子和晴初已经……?
我心思杂乱,决定先去市集弄套衣服换上,数月不来,街市又拥堵了很多,除了原来的店铺商肆,临街又搭出许多临时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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