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剩地哭出来。
萧十一郎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莫哭,莫哭……”
可是这明明是哭的时刻,又怎么能不哭?
沈璧君痛哭着道:“可是……可是这两年来,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寻你寻得有多辛苦?”
萧十一郎反反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
沈璧君哭道:“我本来以为你已死了,有好几次我都不想活了,可是我始终没有见到你的尸体,所以一直也不敢轻生。我心中一直保存着一份希冀和幻想,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萧十一郎轻轻拥着她,喃喃道:“你真是个傻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替你拼掉逍遥侯,就是为了要你好好活着,你怎地总是想着要死?”
沈璧君道:“可是你若是死了,我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不能?我死了,你岂非就可以回到无瑕山庄?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用不着再担心有什么人来打扰你?”
沈璧君摇着头,凄然道:“原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回到我从前的世界,就可以活得很开心,很快乐?”
萧十一郎道:“难道不是?”
沈璧君道:“不是。”
她泪眼凝视着萧十一郎,道:“在我的心中,只要有你在身边,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无论是过什么样的日子,就算是要我去流浪,去过狼一般的生活,我也是快乐的。”
这是句很大胆的话,可是她却说得毫不犹疑。
一个像沈璧君这样的淑女,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在她们那样的圈子里,一个有教养的女子应该随时都表现得矜持、含蓄和端庄,而绝不该是大胆、直率和露骨。
沈璧君本来也是那样的人的,可是现在却好像变了。
这种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倘若你最心爱的女子愿意放弃尊荣和富贵,愿意将一生都交给你,心甘情愿陪着你去流浪,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可是萧十一郎却在苦笑。
他苦笑着,道:“你知不知道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沈璧君道:“我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你不知道。你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种象,而且是最最表面、最最肤浅的象。”
他脸上带着凄凉的笑,慢慢接着道:“真正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到。那绝对不是诗人笔下的诗、画家手底的画,那是一种漫长得让人发疯的绝望和凄惶,是一种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孤独和无助,是一串串数不尽的打击和挫伤、拒绝和算计、鄙夷和冷眼,仿佛就是噩梦,却永远也没有惊醒的时候。倘若有人对你说狼的生活充满了冒险与刺激,充满了很洒脱的诗意,那么这个人一定没有真正过过狼的生活,因为当一个人真的变成狼并且开始流浪的时候,就会发现那种境地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忍受和适应的。你不能挣扎、不能奋斗,你没有力气,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寂寞如黑暗一般吞噬掉你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你却偏偏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可是你还是只好不停地向前走,虽然你从来也不知道命运会让你拥有什么,得到什么,但你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你生怕你会从此丧失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沈璧君沉默着,轻轻道:“可是,我不怕,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而且……”
她突然仰起头,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她的语声突然变得坚定,一字一字道:“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无论是多么可怕的孤独和寂寞,我都愿意与你共同承当!”
这是句更大胆、更露骨的话。
听了这句话的人,不被感动的却不多。
萧十一郎只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忍不住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紧紧拥抱着那份激烈的感动。
因为只有他知道,一个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
沈璧君这句话虽然只不过寥寥数十个字,但她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内心深处早已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激烈的矛和盾的撞击。这种撞击也许比这世上任何一次战争都来得残酷,也许比女子生育时的痛苦还让人倍觉艰难。
可是她却已说出了这句话,既不是敷衍,也不是造作。
萧十一郎拥抱着她,反反复复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子想呢?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去过我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你也像我一样痛苦。你本是人世间的仙子,你应该在人世间接受世人对你的尊敬、赞赏、羡慕、膜拜,你不应该到狼的世界里来受苦。”
沈璧君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轻轻道:“可是我已决定了,我既然已决定与你生死与共,患难相随,那就绝不会后悔。”
萧十一郎叹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执著的?”
沈璧君道:“在我想通了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你想通了什么?”
沈璧君道:“我想通了一个人内心的快乐和宁静永远不是尊荣和富贵可以比拟的。”
萧十一郎叹道:“你想错了……”
沈璧君道:“我没有想错。”
她将脸轻轻偎依在萧十一郎的怀里,轻轻道:“以前……以前我囿于礼教,有很多事都不敢想,不敢做,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以后,我已能明白,其实世人所推崇的礼法教化并不是多么神圣了不起的事,真正值得人珍惜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一个人可以背叛礼教,可以被人不齿,却不可以不去珍惜这种情感,更不可以得到了却轻易舍弃,因为这种情感绝不是虚名薄誉和金珠银宝可以买得到的……”
她的语声轻柔得就仿佛是春风吹过隋堤的柳枝。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只好不说话了。
因为他已说不出话来。
可是沈璧君却还有话要说,因为她想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
只听沈璧君轻轻诉道:“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和逍遥侯走上那条不归路后,我就已决定,今生今世要永远地陪着你,你死了,我就陪着你死,你活着,我也陪着你活着。”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我替你杀逍遥侯,倒并没有想着要你报答我。”
沈璧君道:“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要我报答,可是我却非报答不可,因为那一刻,我觉得我若不能陪着你死,我简直就不配做人。”
萧十一郎叹道:“假如你还是想要报答我,那就不必了。”
沈璧君也叹道:“我本来确实是想报答你的,可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我已不想报答你。”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因为现在我的想法已变了,我的人也变了。”
一个人的想法若是变了,人也会跟着变的。
沈璧君确实是已变了。
原本像她这样矜持端庄的淑女说不出来的话,现在她已能说得出口;原本像她这样知书守礼的淑女做不出来的事,现在她也已做了出来。
可是她看起来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高洁、娴静、端庄、温柔、不染半点尘埃,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
也许改变的只不过是她的心。
一个人在经历过无数次的痛苦、折磨、打击、彷徨后,在经过无数次尖锐的矛盾和冲突后,他的心,他的思想是不是会变得更旷达,更直接,更尖锐,更纯粹呢?
萧十一郎并没有问沈璧君,她是怎样变的。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知道沈璧君一定会说出来。
可是沈璧君仿佛还不想先说这件事。
她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说。
她的眼波就像是水一般温柔,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轻轻地道:“以前我虽然已决定要永远地陪着你,陪着你同生共死,可是却并没有决定要嫁给你,因为我还是不愿对不起连城璧,但现在我却已决定……”
她面上突然布满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的目光避开了萧十一郎的目光。
她的声音也断续了起来,充满了女子最动人的羞涩。
只听她轻轻地、低低地道:
“决定嫁给你,做……做你的妻子,永远……永远做你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头已低垂得几乎钻进了萧十一郎的衣服里。
萧十一郎仿佛已完全被震惊了,仿佛是高空中的霹雳打下来,打得他连动也不能动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他就像是个活脱脱的大笨蛋一样,呆在了那里。
因为他永远也想不到沈璧君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讳忌就将她对他的心意说出来。
沈璧君垂着头,仿佛想看萧十一郎一眼,却又不敢。
她忍不住轻轻道:“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女人本不该这样子说话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不过想不到而已。”
沈璧君道:“你想不到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到你会如此痛快、如此直接就将你的心意说出来,你以前本不是这样的人的。”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轻轻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轻贱?”
萧十一郎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我不会,我只不过觉得你很有勇气、很大胆,因为在这世上敢如此直接就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的女子并不多。”
沈璧君垂着头,轻轻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有勇气,我只不过很害怕。”
萧十一郎道:“怕什么?”
沈璧君道:“怕你会再躲着我。”
她语声突然变得幽怨、苦涩了起来,道:“我现在才明白,这两年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踪影,并不是因为你已死了,而是因为你一直就在躲着我,你甚至就一直躲在我身边,可是,无论……”
她的语声已嘶哑、已哽咽。
她轻轻咬着嘴唇,可是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无论……无论我……我怎么样,你都不肯出来见我。”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经历了无数次痛苦挣扎,已将等候萧十一郎生的希望转化成死的痴守后,忽然知道萧十一郎原来并没有死时,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也没有人能形容她在一直抱着对萧十一郎的追忆和缅怀,独自默默向世人证明着她对真情的执著和对礼教的背叛时,忽然知道萧十一郎原来就一直躲在她身边,却始终不肯出来见她的那一刻,内心的幽怨和委屈。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只轻轻将她拥到胸前。
沈璧君就任他轻轻拥抱住她。
生命中所有的委屈、哀怨、等待、煎熬、痛苦、磨难都在这轻轻的拥抱中完全融化、消弭、荡尽。
这世上已几乎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挂怀。
只要有这么一次拥抱,就已足够。
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玉如意的冷笑声。
她忍不住回过头来,立刻就看到了玉如意。
玉如意正站在九曲桥头,正冷冷地望着他们,脸上带着冷冷的讥诮,冷冷地道:“两位的情话说完了没有?”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玉如意的眼睛却在盯着沈璧君,冷笑道:“你跟他说话,有没有问过我?你有没有问过我,那场赌赛究竟是谁赢了?”
沈璧君怔了怔,脸上的表情已渐渐凝结。
玉如意又在冷笑,冷笑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恶毒和挑衅,道:“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变心的男人?”
沈璧君望着玉如意目中的讥诮,只觉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难道萧十一郎竟真的已变了心?”
这简直不可能。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人已冰冷,心也已冰冷,就仿佛突然之间被人从高山之巅推落到山底,推落到了山底的冰窖之中——她连灵魂仿佛都已冻结。
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一件换了是任何女人都会忍不住怀疑的事。这件事的象甚至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霍然转过头,眼睛望着萧十一郎,就像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不能接受这可怕的事实,可是她已不能不接受。
没有人能想到她的目光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能形容。
那已不是绝望、毁灭、凄怆、悲痛所能形容。
她整个人仿佛都已将崩溃——
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
她眼睛瞬也不瞬瞪着萧十一郎,可是她的身子却在往后缩,在慢慢离开萧十一郎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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