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绵绵的一团,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白鹿躲在黑暗中无声地颤抖着。
良久,似乎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云纤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她美丽的脸上依旧满是惊悸。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疲倦,仿佛黑夜永寂,轮回湮灭,繁华的世界变成了末世的雪原,只有她一个人走在漫漫冰雪之中,绝望,蔓延,一点点侵蚀她的心。
这个梦魇就如同一个影子,一直追随着她,给她带来无尽的恐惧和惶惑。究竟梦中的景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仿佛死过一次一般,痛苦和孤独会在她的心中变得更加清晰。
她再一次在黑夜中无声地哭泣,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在被子上洇开,第一次,她的心中腾起一种绝望和无助的感觉。她有一种无比清晰的预感,仿佛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最终如同一丛微弱的烛光,终会在茫茫风雪之中化为灰烬。
月,静静地划过天幕。
云纤儿躲在雪白的被子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然而就算这样,她依旧感觉到一股真切的凉意如同融化的雪水,随着夜里的雾渗进了她的意识里。
她很想将所有的疑惑都弄清楚,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那种即将消失的感觉是那么真切,以至于她是如此害怕,害怕告别刚刚得到的温暖,重归于冰冷虚无。
她不愿离开那个温暖的、肯为她无私张开的怀抱。她不愿沉睡在冰冷的雪原中抬头仰望那个明亮的笑容。她想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那张干净的脸庞,然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的面前开心地笑、伤心地哭。
可是她却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夜里在草尖凝成的露珠,在朝阳升起的一刹那,就会化为一缕水汽,灰飞烟灭。
离别和破碎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她无法遁逃。
云纤儿只能抱着自己。
月光透过窗的罅隙,洒在她身上。
她抬头,望向那片金黄的月。
月光,在虚无的夜色中绽放着,无论谁,只要仰头,都可以看到这轮通透无尘的光芒。
多像是段晨浩的笑脸啊。
即使不能拥抱,也照得自己好温暖。
但要怎样才能保住这份微笑呢?要我受尽天下的苦,染上最深重的罪孽吗?
云纤儿将头埋进臂弯里,响起一阵抽泣声。
每一声,都像是一片琉璃破碎。
那么纯,那么脆。
夜里,却有人没有入眠,而是站在高楼顶端,默默将视线投注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
就算是夜色,也不如冷寒碧的一袭墨衣,黑得如此纯粹。
高楼顶端一条条长长的幕幔静静垂落,随着风轻轻吹动,幕幔相互盘绕、舒卷在一起,就像是蓝色的丛林。每一块帷幔上,都画着一个纯白如雪的女孩。
冷寒碧斜倚着栏杆,寂静得就像是一道光。墨色的衣衫半解,随意披在他的身上,却遮不住他的清冽和冷峻。
他的手掌之间,是一个白玉雕像。他的右手握着一把玉刀,那尊小小的精致的雕像,似乎是他刚完成的。雕像依旧是幔布上那个雪白的女孩。女孩被用最精细的手法雕琢而成,栩栩如生,就连最小的一片衣袂都精致宛然,犹如真实。雕像的一切,都被雕得如此细致,如此完美,就算是清国倾城的公主,美得也不及女孩的万分之一。
冷寒碧轻轻抚摸着雕像的脸颊,俊美的脸上泛起了某种温柔的笑意。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是那位客人到了吧。
冷寒碧的目光自院落中移开,他伸手将衣衫拉上,缓缓扣着扣子上面的丝绦。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身躯渐渐伟岸。风完全停止,淡蓝色的幔布静静地垂落下来。
与此同时,一个手提琉璃灯的紫衣少女出现自高楼上,她看见冷寒碧,微微施礼,浅声道:“冷公子,血阴教花影月有礼了。”
然后她抬起头,却看到了幔布上的画像,不禁微皱眉头,低声吟哦:“是她?”
冷寒碧淡淡地道:“你认识她?”
花影月见冷寒碧痴痴地凝望着手中的玉雕,心中便猜到几分,于是笑着说:“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然后她开口道:“冷公子,十七月蚀之日,便是我们计划实行的最后期限,还请冷公子尽早明示。”
冷寒碧抬起头看了花影月一眼,道:“你放心,魔尊那日会准时赶到,而我们也会有所行动。此次行动我们互惠互利,我阴世魔罗志在仙羽翎,而你血阴教在意的是剑圣的三剑汇顶神功。”
花影月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仙羽翎必是冷公子的囊中之物。冷公子放心,小女子就算胆子再大,本事再高,也不敢和冷公子争夺。”
冷寒碧道:“姑娘倒很是知趣。”
花影月掩唇轻笑:“既已说清,小女子先行告辞,就请公子尽早筹谋。”说罢她转身离去,琉璃灯随着她的步履婀娜而轻轻摇晃。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转身一笑,“画上的姑娘还真是个可人儿呢,能得冷公子之相思,这个姑娘真是个有福之人呢。”
冷寒碧却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依旧握着云纤儿的玉雕,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院落,静默不语。
这一刻,他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那一张一直隐藏在阴霾中的面容暴露在月华之中,却也同样有着皓月的光辉。
玉心寺依旧香火鼎盛,庄严的金色佛像静默地伫立着,俯瞰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亦在每日聆听着他们的欢苦忧愁。佛龛前香烟袅袅,素白的鲜花随风摇曳,敲禅的木鱼声若有若无,随着初夏的阳光照射在大殿之中,宛如神明的呓语,只有充满智慧的人方能听懂其中的玄妙。
司徒睿晗静静地跪在佛龛前的金色蒲团上,双手合十。和其他那些顶礼膜拜的香客不同,她如同喧闹尘世中的一朵白莲,淡然宁静,金色的阳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映得她雪白的脸颊如水晶般透明。
她似在祈祷,又似在思索。
然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金色的佛像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这使她的眸子看起来呈淡淡的金色。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却不是为尘世的罪恶与烦躁,而是因那浩如烟海的哲思中永无止境的思辨而悲伤。
难道他真的变了吗?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漠?
他可否记得当年那个青衣男孩的承诺,和那年夏天他们一同拾起的洁白的琼花?
那朵琼花至今还夹在她的书笺之中,虽然已经变得枯黄,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为尘埃,然而少时的记忆却依旧那么清新,仿佛刚刚发生在前一刻。
其实那朵琼花一直在她的记忆深处盛开、摇曳,不曾被岁月覆盖半点尘埃。就宛如那段最珍贵的记忆,纯净得犹如最通透的琉璃。
司徒睿晗的故乡是扬州,母亲曾对她说过,琼花她们家乡的花朵。
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是文图阁大学士,官居正一品,地位显赫。虽然祖籍扬州,然而他们一家却是居住在帝都。她的母亲陈氏则是扬州的刺绣名家,得到家中真传,刺绣技艺冠绝一时。扬州陈家祖传的飞凤七十二针法,可是当时刺绣一行的最为高超的技法,也只有她的母亲才能施展出来。
童年的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呵护在手心里疼爱有加。所有和童年有关的回忆,似乎都是美好而温馨的。
还记得家里的花园,种着一颗琼花树。每到初夏,琼花盛放,树上便如同挂满了无数的雪花,一片纯净洁白。微风一吹,便会有丝一样的花瓣翩翩坠落,如同天空的云朵化成了一点点淡碎的飞尘,在她的眼前飘散,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
每天清晨,母亲都会在琼花树下教她刺绣,早晨的阳光轻轻一晃,丝线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她一针一线地认真学习,常常得到母亲的夸奖。
年幼的她不像其它的贵族小姐一样,喜欢漂亮的衣服和美味的糖果,她却偏爱刺绣和读书,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女孩。她很有耐性,做事稳重不轻浮,书也读得很好,就连父亲也夸她,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将来一定是个状元。
偶尔有一天,她在父亲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道德经》,一读之下便对这本书爱不释手。书中记载的深刻的道理与哲思,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
每次看完这本书,她的心都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静止一般,由流动的水变成了凝固的冰。川流不息的浮躁全部被寂静取代,原本隐藏的美好事物,就会像冰块里的冰花一样,在此刻纤毫毕现。
然而朝廷之中惨烈残酷的政治斗争却如同一把锤子,毫不留情地将她美丽的冰块敲碎。
正德皇帝驾崩之后,皇位之争的斗争里,父亲支持了当时的郑王,然而最终却是景王朱厚熜、也就是现在的嘉靖皇帝即位。
新帝即位之后,位居文官之首并且公开支持过郑王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到波及,被发配到边塞充军。而母亲和自己也被送到宫中成为了宫婢,被编入尚宫局工作。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贵族的千金小姐,而她完整的家庭也因为这场风波变得支离破碎。
也许在外人看来,不幸的她是从天堂落入了地狱,然而一向冲淡平和的她却并未如此想过,只是安之若素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以乐观的心态来面对今后多僢的生活。
她刚进宫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座废弃的花园里有一口枯井。公公告诉她,所有的官婢死后都会被火化,而她们的骨灰就会被洒进这口枯井中。也就是说,这口枯井是官婢们最后的归宿。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就会如同深宫里寂寞的花朵,只能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而最终,也只是一口黑暗的枯井收纳她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慰藉一生的辛酸凄楚。
只是当时年幼的她却还没有完全体会深陷深宫的凄苦,她仅仅是眼神暗淡了一下,便牵着母亲的手走入了尚宫局。
母亲由于刺绣技艺非凡,被编入尚宫局的司制房工作,负责后宫妃嫔的华服刺绣。扬州陈家向来以刺绣闻名遐迩,而母亲又得家族嫡传,飞凤七十二针法更是一绝,所绣之样式或是朱紫藻秀,华丽异常;或是清荷带露,淡雅朴素;更有牡丹盛放之雍容,红梅傲雪之奇清,百鸟朝凤之风仪,日月争辉之燎烈……从样式到内涵,从针黹到美工,无不别出心裁,匠心独运。
是以母亲的名声很快便广播后宫,甚至盖过了司制房的掌制女史。然而,在宫中,尤其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名声太大并不是一件好事。
终于,在一次迎接东瀛使臣的宴会中,皇太后竟然无故昏迷,经过仔细彻查,竟然在母亲缝制的孔雀翎金袍中发现了产自东瀛的毒药粉末。于是,母亲因此获罪,被重重责打,投入了死牢。
最后还是好心的掌制女史费尽心力多方疏通,才让她可以和母亲得以相见。当她看到奄奄一息的母亲时,泪水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悲伤,看着满身伤痕的母亲,她恨不得可以带母亲承受一切的苦痛。
父亲被发配边疆,如今已凶多吉少,就只有母亲和她相依为命,若是母亲也撇下她独自离开,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那时她刚刚七岁,根本无力承受即将要失去至亲的痛苦,她只能抱着母亲大声地哭泣,不知所措,唯有哭,才可以缓解她心中的恐惧,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她不想要母亲离开。
终于,弥留中的母亲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绽放了一抹虚弱的笑,那即将凋零的笑是如此无力,然而在她眼中,却仿佛看到了一朵重新开放的花朵,纵然孱弱,依旧美丽。
母亲艰难地抬起手,为她擦干眼泪,“睿晗,娘亲想再看一眼咱们扬州的琼花,因为我的睿晗这么漂亮,就像琼花一样。”
“娘,我这就去找琼花,您等着。”她在母亲冰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知道在皇宫祈福圣殿玉琼殿外,就有一株琼花树。
小小的她站在琼花树下,斜阳斑驳细碎,穿枝拂叶,照到她的眼眸里,依稀觉得有些寒冷,她从未感觉到,原来阳光也可以如此冰冷苍白。
她跪在树下,双手合十,无声地祈祷,祈祷上天能大发慈悲,不要带走她的母亲,她愿意舍弃一切来留住自己最爱的母亲。
然而一阵风吹落,一朵琼花飘离枝头,簌簌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膝盖前。那阵风似乎在嘲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