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娅睁大了眼睛,向他迈了一步,因为害怕而用手在嘴上捂了好一会儿。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确信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没有人听到布鲁诺刚才说的话。“您不能说这样的话,”她说,“您决不能这样说您的父亲。”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布鲁诺说。他为自己刚才的言辞感到羞愧,但是他只是坐了回去,因为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是个局外人。
“因为您的父亲是一位好人,”玛丽娅说,“一位非常好的好人。他照顾着我们所有的人。”
“把我们全家人带到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这就是照顾我们吗?”
“您父亲做了很多事情,”她说,“很多值得您骄傲的事情。如果不是您父亲,我现在又能在哪儿呢?”
“在柏林,我想,”布鲁诺说,“在一个漂亮房子里工作。在常春藤下吃午饭,和蜜蜂一起。”
“您不记得我刚来为您工作的时候了吧?”她平静地问,然后在布鲁诺的床边坐了下来,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不过您怎么能记得呢?那时候您才三岁。您父亲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收留我,帮助我。他给了我工作、家和食物。您无法想象渴望食物的感觉。您从来没有挨过饿,是吧?”
布鲁诺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想说他现在就觉得有点饿,但是,他没有说,而是朝玛丽娅看过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完全把玛丽娅看作是一个有自己的生命和经历的人。毕竟,(就布鲁诺所看到的)她从来没有扮演过他家女仆以外的角色。除了女仆制服以外,他甚至没有见过玛丽娅穿别的衣服。但是,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在玛丽娅的生命中,除了为他和他的家人服务,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她脑子里一定也有想法,就像自己一样。她一定也在思念着什么,一定也想见见从前的朋友。来这里以后她一定也是每天哭泣着入睡,就像那些比自己小、也不如自己勇敢的小男孩一样。布鲁诺注意到她还很漂亮,这样想着,布鲁诺心里觉得很有趣。
“当您的父亲在您这么大的时候,我的母亲认识了您的父亲,”过了一会儿玛丽娅说,“她为您的祖母工作。您祖母年轻的时候在德国进行巡演,我母亲负责她的演出服。她负责打理您祖母所有的演出服装——清洗、熨烫、缝补。那都是华丽的盛装!还有针线活儿,布鲁诺!那些衣服就像艺术品,每个设计都很精巧。现在你可找不到那么好的裁缝了。”她摇摇头,微笑着,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布鲁诺则耐心地听着。“她要保证在您祖母演出之前来到更衣室,当您祖母到来的时候,所有的服装都已经准备就绪。您祖母退休以后,非常友好地邀请我的母亲和她住在一起,并给了她一笔小小的抚恤金。但是,日子不景气,于是您的父亲又给了我一份工作,这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几个月后,我的母亲病重,需要大量的医院护理,又是您的父亲一手安排好了一切,虽然他根本没有这个义务,但是他却自己掏腰包支付了医药费,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他母亲的一个朋友。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我收留在您的家中。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是您的父亲支付了所有的丧葬费。所以,您不能再说您父亲愚蠢了,布鲁诺。不要在我面前说,我不会允许的。”
布鲁诺咬着嘴唇。他原本是想在这场逃离“一起出去”的战役中拉拢玛丽娅的,但是现在,他看到了玛丽娅对父亲的忠诚。不过当他听完这个故事后,不得不承认,他很为父亲感到骄傲。
“嗯,”他说,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说的话了,“我想他挺好的。”
“是的,”玛丽娅说,站起来走到窗前,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那些小屋和里面的人们。“他对我很好,”她一边继续说,一边思考着,看着远处那些人和走动的士兵。“他的灵魂很仁慈,的确是这样的,这让我奇怪……”当她看着那些人的时候,她的腔调突然变了,听起来好像要哭了。
“奇怪什么?”布鲁诺说。
“奇怪他怎么可以……”
“他可以怎么?”布鲁诺追问。
楼下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余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就像枪声——布鲁诺吓了一跳,玛丽娅也吓得轻声尖叫。布鲁诺听到砰砰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他爬上chuang,紧紧贴着墙,突然很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摒住呼吸,等待着麻烦的到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格蕾特尔,那个“无可救药”的孩子。她把头伸进来,看到她的弟弟正和女仆谈话,似乎感到很吃惊。
“怎么了?”格蕾特尔问。
“没什么,”布鲁诺有所防备地说,“你想干什么,出去。”
“你出去,”她回应,虽然这是布鲁诺的房间。然后她转过脸来看着玛丽娅,怀疑地眯着眼睛。“给我洗个澡,好吗?”她问。
“你为什么不自己洗澡?”布鲁诺生气地说。
“因为她是仆人,”格蕾特尔说,“她在这里就是干这活的。”
“这不是她要干的活。”布鲁诺大声喊着,站起来冲到姐姐面前,“她在这里不是为了每时每刻都替我们干活的,你知道的。特别是我们自己可以做的事,我们得自己做。”
格蕾特尔瞪着弟弟,好像他疯了似的,然后看着玛丽娅,玛丽娅连连摇头。
“当然可以,格蕾特尔小姐,”玛丽娅说,“等我整理好您弟弟的衣物,我马上过来找您。”
“行,别太久了,”格蕾特尔粗鲁地说——她不像布鲁诺,她从不认为玛丽娅跟她一样会有感情——然后她大步走回了房间,把门甩上了。玛丽娅的眼神没有跟着格蕾特尔,但是脸上泛出一抹红晕。
“我还是认为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几分钟后,布鲁诺平静地说,好像为他姐姐的行为道歉,但又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像这样的场景总是让布鲁诺很不舒服,因为,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对别人无礼,即使是为你工作的人。但是这样的情形就是时有发生。
“即使您是对的,您也不能大声说出来,”玛丽娅迅速地回答,走到布鲁诺跟前,好像要向他灌输某种东西。“答应我您不会的。”
“但是为什么?”他皱着眉头问,“我只是说出了我的真实感受。我可以这么做的,是吗?”
“不可以,”她说,“您不可以这么做。”
“我不能说出我的真实感受?”他重复道,似乎不相信这个说法。
“不可以,”她坚持说,好像有点被激怒了。“请保持沉默,布鲁诺。您知道您会惹多大的麻烦吗?给我们所有的人?”
布鲁诺瞪着她。她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一种狂乱的焦虑,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妥协了。“好的,”他轻声说,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突然很想离开她,“我只是说我不喜欢这里,就是这样。我只是在你整理衣服的时候随便说说。这并不意味着我要逃跑或者别的什么。虽然我说了,但我想别人是不会因此而批评我的。”
“您想让您的父母担心死吗?”玛丽娅问,“布鲁诺,如果你懂一点事的话,您会保持沉默,把心思都放在学校的功课上,放在您父亲让您做的事情上。我们必须在一切结束以前保证我们大家的安全。这就是我要做的。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改变不了现状。”
突然,布鲁诺没有了任何理由,很想嚎啕大哭一场。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于是他拼命地眨眼,不想让玛丽娅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当他再次遇到她的目光时,感觉到空气里有种怪怪的东西,因为她的眼睛里似乎也含着泪水。总而言之,他觉得很难堪,于是背对着玛丽娅,朝门口走去。
“您要去哪里?”玛丽娅问。
“外面,”布鲁诺生气地说,“这你管不着吧?”
他本来走得很慢,但是一出门就很快地走向楼梯,然后快速冲了下去,他突然觉得如果他不赶紧冲出去,他就会晕倒在这个房子里。几秒钟时间,他就到了屋外,在马路上来回狂奔,他要做一点积极的事情,能够让他筋疲力尽的事情。他远远地看见那扇大门,门外就是通向火车站的马路,到了火车站就能坐火车回到柏林的家。但是,一想到逃回家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他就觉得还不如留下来的好。。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七章 秋千架上的意外
布鲁诺和家人一起来到“一起出去”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没有半点迹象表明卡尔、丹尼尔或者马丁会来看望他。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乐子,否则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疯掉的。
在布鲁诺的印象中只知道一个疯子,那就是罗勒先生,跟父亲一样的年纪,住在布鲁诺柏林老家后面的一个拐角。人们经常看到他在大街上整日地徘徊,不停地跟自己吵架。有时候,吵着吵着就会发生激烈的纠纷,他会伸出手和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对打。一次又一次,他用拳头朝墙上猛击,打得拳头都流血了。这时他还会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使劲地打自己的头。有时候,布鲁诺会听到他说一些自己不被允许说的脏话,每当这个时候,布鲁诺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不应该取笑可怜的罗勒先生,”一天下午,当布鲁诺描绘罗勒先生的最新事迹时,母亲跟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他这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
“他疯了,”布鲁诺说,用手指绕着自己的脑袋划圈,表示他认为罗勒先生有多疯。“有一天下午,他在街上邀请一只猫去喝下午茶。”
“猫怎么说?”格蕾特尔问,她正在厨房的一角做三明治。
“什么也没说,”布鲁诺解释,“那是一只猫。”
“我要告诉你,”母亲继续说,“弗朗兹曾经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他待人很好,也很有思想,而且舞跳得和弗雷德&;#8226;阿斯泰尔一样好。但是在世界大战中他的头部受了严重的创伤,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此没什么可笑的,你并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在战争中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布鲁诺那时只有六岁,对母亲说的话并不十分理解。“那是很久以前,”当他询问的时候,母亲解释说,“在你出生以前。弗朗兹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为了我们在战壕里战斗。你父亲过去跟他很熟,我想他们是在一起服过役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布鲁诺问。
“算了,”母亲说,“战争不是一个好的话题。恐怕我们很快就要经常谈论战争了。”
这次的谈话发生在布鲁诺一家来到“一起出去”的三年以前,那时布鲁诺也没怎么多想罗勒先生,但是他突然相信,如果现在再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可以让他转动脑筋的事情,他很有可能就会像罗勒先生一样跑到街上去游荡,跟自己的影子打架,邀请宠物去社交场合了。
为了娱乐自己,布鲁诺花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消遣。在房子的另一边——在格蕾特尔房间的一侧,而自己的房间却看不到——有一棵很大的橡树,枝干非常粗,高高的树干,沉沉的枝叶,强壮得足以支撑一个小孩。这棵树看起来岁数很大了,于是布鲁诺想,它可能栽种于中世纪晚期。这是他最近学到的一个感兴趣的历史时期——特别是关于骑士们到异国探险,发现新奇事物的部分。
布鲁诺只需要两件东西来创造自己的娱乐设施——一些绳子和一只轮胎。找绳子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地下室里有大包大包的绳子;而且他也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取了他所需要的长度。他把这些东西搬到橡树底下,准备就绪。但是,轮胎就不那么好弄到了。
这天早上,母亲和父亲都不在家里。母亲一早就冲出家门,上了一列驶往邻近城市的火车,她也需要出去透透气。而最近一次见到父亲,则是从房间的窗户看到他正往远处的小房子和那些人的方向走去。平时,新家附近总是停着许多载着士兵的卡车和吉普车,不过布鲁诺知道,他不可能从这些车上卸下来一只轮胎,但总有可能找到一个备用的轮胎吧。
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格蕾特尔正在和科特勒中尉说话,虽然没什么热情,不过布鲁诺认为他应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于是就打算问问他。科特勒中尉就是布鲁诺第一天来到这里看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当时他出现在新家的楼上,打量了布鲁诺一番,朝他点点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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