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拼命缩,和神情狰狞的阿姨对抗,两人拔河之中,胡蔚伸腿乱踢,那案子给她手脚并用,大颠大晃,案上茶具打翻,碎了一个壶,杯子都滚落在地毯上,沈庆平应当最近在家里喝过茶,两个壶里还有剩余的茶叶和水,统统倾出,顿时一片狼藉。
阿姨发现茶叶水沾湿了地毯,可能材质贵重,心疼得大叫一声,放开了胡蔚,急忙往屋子后面跑,看样子是要去拿清洁的用具,胡蔚一恢复行动自由,肝火更旺,爬起来赶到鞋柜那里,打开来,哪双最好看,最拿哪双往外丢,跟脚还踩几下,一边踩一边自己心里说,我疯了,这个阿姨也疯了,大家都疯了算了。
她踩得进入癫狂状态,猛然肚子一阵疼,阿姨这时候回转来,看到她糟蹋女主人的鞋子,倒像踩了自己尾巴一样,又是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清洁器具,过来抓胡蔚,胡蔚虽然怀孕,体态丰满许多,毕竟年轻,身手还是灵活,她知道万万不能给阿姨推出门去,否则就是自己输了,转头又冲到沙发上,把肚子冲着阿姨,大叫起来:“来啊,你打我啊,有种你就打死我,打死你主人家的儿子,你来啊。”
她这一着是杀手锏,阿姨现在的确有胖揍她的心,但也知道她所言不假,这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沈庆平的骨肉,否则无缘无故上人家门来发威,就真的是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的事。
没奈何,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得远远的,先是不出声,脑子里飞快衡量这小妖精说很快就要入主这里是真是假,毕竟要为自己的去留打算………这份工作不错,,清闲舒服,薪水很高,福利更好,每年有带薪假,吃得好,穿得好,周致寒常给她买礼物,吃燕窝的时候,从不忘也给她留一小碗,盘算到这里,为自己着想的火焰弱下去,一股湖南人天生的豪气涌上来,她不懂得什么叫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但周致寒以前待她周到,她本能认为自己该有点良心。
她想定神,双手插腰,开口就骂,而且越骂越来气,干脆豁出去了,想起以前这家两口子何其好,给这样一个狐狸精拆散,骂的内容眼看从有理有节到祖宗后代,越来越恶毒,越来越彻底,普通话词穷,便直奔她的湖南本地方言而去,毫无技术阻碍,尤其酣畅淋漓 。
胡蔚开始能听得懂,心脏已经被骂得嘣嘣狂跳,对方真的是一个阿姨,谁来做主人都是给工资,有什么必要维护前任女主人这么尽心尽力,张口要对骂,载体到内容都不够对方丰富,立场到信仰都不够对方坚贞,只得口角无意识开开合合,活生生演绎自取其辱四字真言。
她缩在沙发上,呆滞的环视客厅,无意中看到侧面墙角的鼓式立几上放了一个像框,铜色相架,古色古香,与客厅里明清风味的格调很搭,像框里是沈庆平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站在一起,头靠头,各自都在大笑,女人笑容很妩媚,眼角飞上去,有无限言语在内。
胡蔚没有见过沈庆平这种表情,像相信生命一定有无穷光明在前,只要信步走去沐浴其中就可以。她失魂落魄地凝视那两个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这时候阿姨终于骂得告一段落,胡蔚电话适时响起,她哆哆嗦嗦拿起来,一看是闻峰,立刻按下接听,第一句话还没有说,嚎啕一声涌出喉咙,这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闻峰在打电话给胡蔚之前,刚刚到芳村帮爹妈买金鱼,在花鸟市场挤出一身大汗,还跟占道经营的小贩吵了一架。
他一脑门子官司,嘟嘟囔囔拎着两个装金鱼的塑料袋子,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打电话给王静宜,没打通。
没打通寻常事耳,美院常常有一些画室逍遥于中国移动势力范围之外,信号一格都没有,往里面一躲,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他没在意,继续拨给顾中铭,结果顾中铭关机了,这可是十年不遇,那位兄弟怕耽误工作,身上常年揣三块电池,还有一个充电器,意外断电的可能性少得可怜。闻峰不死心,上车安置好了金鱼,再打,结果还是一样。
作为一个话痨,遭遇了吵架的大事而不能对朋友倾诉,对他简直是一道霹雳打在头顶,闻峰碰了女友和兄弟两个钉子之后,再接再厉,直接打给了胡蔚。
“蔚蔚啊,你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电话一通,他就兴高采烈的开始说,絮絮叨叨啰啰嗦嗦不下五分钟,对面硬是一声都没有吭出来,闻峰虽然没心没肺,但也不是个傻子,赶紧打住,小心翼翼地问:“蔚蔚,你在吗。”
那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在抽噎,抽了半天,终于大厦倾倒,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闻峰吓得差点屎尿齐出,胡蔚哭得死去活来,叫他几度想插话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好戴上蓝牙耳机,郁闷地把车子开出去,一直开了差不多十分钟,胡蔚才稍有缓和的迹象,慢慢安静下来。
掐指一算,这小妞怀胎都快九个月了,就算闻峰对女人只具备常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吞了一口口水,他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胡蔚还在哽咽,但终于说话了:“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音调很镇静,但闻峰听在耳里,莫名其妙有点毛骨悚然。
胡蔚要闻峰去接的地方,他闻名已久,但居然一次都没有去过,那就是沈庆平的别墅,在华南碧桂园,另外,王静宜家也在那里。
他想到王静宜,接着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她惯例都回家的,怎么手机会没有信号,一边转头上华南快速,一边又拨了一次王静宜的号码。
还是不通。
不是关机,不是没电,就是好像不在服务区的那种状态。
闻峰虽然疑惑,倒也没多想,像他这种个性,人家不查他的岗,他已经很开心,想都想不到自己要查岗查到底。
周六道路畅通,四十分钟不到他已经到华南碧桂园,在门口保安查验访客时打电话给胡蔚问具体地址,她把进小区后的驾车路线说得清清楚楚,闻峰脑子里闪过她那辆绿色的甲壳虫,心想她不至于那么不要命,九个月身孕自己开车上高速吧。
这个念头没落下,那辆绿色甲壳虫跳进眼睛,就在前面一栋别墅的门前停着,不用看牌照就知道是胡蔚的,因为她在方向盘一侧的小花瓶里放了一簇绿色的干花,是王静宜送给她的。
闻峰赶紧停车,园子的门大开着,他有点忐忑走进去,走过门廊道,别墅的大门也开着,看得到玄关那里有一个铁木横几,上面放一大瓶百合,鞋柜不知道为什么打开了,掉了好几双鞋子下来,歪歪倒倒堆着,都是女装,很贵的牌子。
他敲敲门,立刻有一个白上衣黑阔口裤,头发梳起,装束利索的中年妇女走出来,板着脸,眼神非常气愤地瞪着他:“你是她的朋友吧。”
想必这个她就是胡蔚,闻峰赶紧点头哈腰说是,探头往里一看,可不是,胡蔚坐在起居室中心的沙发上,穿一条连身大花的孕妇裙,很鲜艳,双手抱着肚子,呆呆的不知想什么,身前桌面上打碎了一个茶壶,还汪着水,一点一点往下滴,地面上更狼藉,好多杯子落在地毯上,茶叶水迹,一滩一滩的。
中年妇女把门砰地一开,大声说:“赶快走,我要搞卫生,脏死人。”
指桑骂槐似乎不是她的风格,随着干脆画公仔画出肠,指着胡蔚说:“我没错是个佣人,主人家要我走,我一分钟不多留,不过都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走。”
闻峰听得刺耳,赶紧进去把胡蔚扶起来,本来还觉得胡蔚的风格向来不是任人欺负,怎么今天这么乖,一看才知道情形不妙,她脸色煞白,紧紧捂住肚子,嘴巴微微张开在喘气,闻峰吓得要死,顾不得敌我,急忙回头问那位阿姨:“你帮我看看,她怎么了。”
阿姨虽然泼辣,却不是坏人,半信半疑过来一看,也有点慌:“作死了,这是动了胎气,赶快躺下。”胡蔚这时候骨气偏偏硬,强撑着站起来,一把捞住闻峰,吐出一个字:“走。”
闻峰扶着她,脑门上汗都出来了,跟只热锅上蚂蚁似的,不知道听谁的好,胡蔚看他不动,气得一甩手,自己往外挪,闻峰回过神赶上,心惊胆颤扶出去,阿姨脸垮着,不过还是跟了出来,一起帮着胡蔚上了闻峰的车,半躺在后座,甩手就走了。
他一边倒车一边六神无主地絮叨:“你挺住啊,挺住啊,好快的,好快就没事了。”至于如何才做的到好快就没事,他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胡蔚一口长一口短地深呼吸,可见疼得不善,闻峰脑子里转了一万个主意,一个都没用,忽然灵光一闪想这关我什么事啊,孩子他爸死哪儿去了,回头叫胡蔚:“赶紧打电话给老沈啊,你能打不,你不能打给我号码,我来打。”
胡蔚闭着眼睛,摇摇头:“别,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今天来这。”
闻峰哭笑不得:“蔚蔚你真是。。。”
真是半天,没真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他干脆不自找麻烦了,此时人命关天,唯此为大,赶紧送医院是正经,他招呼胡蔚坐好,踩下油门,用他认为安全范围里的最高速度,一路直窜出去,窜到大门口,正好几辆车要出去,过门检排着队,闻峰听着胡蔚粗重的呼吸,心里乱糟糟的,坐立不宁,东张西望。
他这到处望,居然望出了名堂………分明有一个熟人,正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虽然低着头,戴着墨镜,但那姿态身形,夸张点说就算化了灰他也认识………王静宜,她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背上背着画板,两个人正在说话,不知和她什么关系。
在这里遇到王静宜,一点都不是稀奇事,她家住这里的嘛,闻峰简直乐坏了,把头伸出驾驶室大叫:“静宜,静宜,亲爱的。”
人行道离车道中间就一个绿化带,他这个音量就算聋子也会感觉声波在震动,他一叫静宜,后座的胡蔚腾就坐了起来,也跟着往外看,三个人六只眼,在空中相会,大出闻峰意料的是,王静宜脸上丝毫不见应有的惊喜之色,反而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完全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偷,瞠目结舌看了他一会,猛然撒腿往相反的反向飞奔而去,她身边的小男孩吓了一跳,迷惘地站在那里,看看闻峰他们,看看王静宜远去的背影。
同样被迷惘笼罩住后脑勺的还有闻峰本人,他像只兀鹰一样把头伸出窗户,从来不知道王静宜跑那么快,刹那间已经消失在别墅群的屋宇之间,瞪着眼睛瞪了半天,他嘀咕了一声:“搞什么东西。”就要把车子开到一边,去寻个根究个底。恰在此时,胡蔚猛然大声惨叫,在后座窝成一团,拼命叫:“我要去医院,好疼,赶快送我去医院。”
闻峰转头看着她一颗颗淌下的汗珠,看了好久,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个不停,他叹了口气,开出了门,直奔医院而去。
妇幼医院妇产科的候诊队伍,都是买一送一的阵容,女人身边都跟着男人,露出罪有应得的表情做小伏低,再狼犬都要权作京叭,否则无以回报人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生牵系的苦楚。
闻峰陪着胡蔚挂号,排队,等她看医生出来,几个小时飞一般就过去,他始终神情有点恍惚,在外面不声不响地坐着,不时看看电话,王静宜并没有打来。
终于胡蔚挺着大肚子出来,安然无恙,心情平静了,对他抱歉地笑一笑:“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就是最近都要特别小心一点,不要再随便出门。”
闻峰点点头,闷闷地说:“是不应该出门的,你跑那儿去干嘛?”
胡蔚不出声,拿着病历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转头对他笑笑,音容惨淡:“一言难尽。”
她大概在诊室里已经打过电话给沈庆平了,出了医院门,就见到许臻开着奔驰六零零在门口等,这个司机造型很酷,做派也很酷,明明受命来接一个孕妇,却直端端坐在驾驶室里,连门都不下来为她开。
闻峰轻轻说:“这个家伙真没礼貌。”
胡蔚很冷静地说:“他很有礼貌,他只是不喜欢我。”
这句话说得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可使许臻听到,但对方跟聋了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闻峰心想这不是不喜欢你吧,这分明是当你不存在。
爱和恨都是强烈的感情,要耗费人大量的精力,因此在某个程度上都算是给对方的恭维,只有无视是彻头彻尾的侮辱,宣告你对他的无关紧要。
目送他们的车离去,闻峰站在路边站了许久,慢慢转身去拿自己的车,一面拿出电话,看了看,终于拨了王静宜的号码。
她没接。她当然不会接。
闻峰听着耳里那电话铃声一直响,是一首只有年轻人才会喜欢听的,闹哄哄的口水歌,终于听到一个端庄的女声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坐进车里,看着方向盘发呆。
再拨一次,结果是不一样的。
打给顾中铭,还是没有开机。
今天是什么日子,该通话的一个都通不上,不该通的一打就听。
顾中铭不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