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单应答,对方觉得不对。
“小寒你还是很不舒服吗?说话声音不大对。”
她嗯了一声。忽然间眼睛里有薄薄的泪。那个声音温柔体贴,甜得如果漏到地上,会引来一大群蚂蚁会餐。
沈庆平有点着急:“都怪我,没劝你别去珠海,要不要我叫许臻来接你回来。”
致寒才想起许臻已经回了济南,便告诉沈庆平,他在电话里啊了两声,说:“难怪他下午打我好几个电话,我开会没接,你有没有叫他用我那张卡先付医药费?三个人住院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句话听得致寒心头一暖,声音也就放柔和下来,说:“说了,回头慢慢叫他还吧。”
沈庆平不以为然:“还什么,人命关天,不少那点钱。”
他还是黏着致寒:“那怎么办,要不你别谈事情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过来接你。”
致寒怕他真的来,打点精神应付:“没事,睡一下就好了,你别瞎操心,我忙去了。”
对方哼哼哈哈不放电话,致寒干脆利落挂了机,生怕一个迟缓,会听到他说:“任太跟你讲那事了吧。”
灯笼纸本来就容易破,何况有心人还准备好了铁线竹签。
致寒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得一刻是一刻,能不来就永远不要来。
她打开电话,坐在沙发里看了一刻,直愣愣的,好久才发现屏幕上一片雪花点,换了个台,购物频道,长着水桶肚和扫把一样屁股的女人穿上一件神奇的美体内衣,突然三围变成了34 24 34,带着虚伪夸张的惊喜表情搔首弄姿。要不那几砣肥肉是黏上去的,要么穿内衣以前已经拿刀切了下来,要让周致寒相信身材保持起来是这样容易,就杀了她的头都不会信的。
我有没有太冲动。
叫你老板直接找我谈。
那个人是不是我想的这个人。
致寒转头去看那水晶瓶中的花。谁会把花送到这个房间给她。
不是小米,不是peter。
如果是他们送的,刚才第一面见到就会说。
含蓄并不是争取人际关系的第一美德。
之前她一直看花,现在忽然觉得那水晶瓶很眼熟。
走过去她吃力地搬起来看。
底部的刻花标签印入眼底。
奥地利一个皇室级的玻璃器皿品牌。这样一个花瓶的价格就要四位数。
她自己家里有该品牌的全套酒具,是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千辛万苦搬回来的。
和这个花瓶可以接得上关系的人,只有那一个。
就算在这瞬间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支离破碎的,这个花瓶却把一切片断串成了断言。
她重重放下花瓶,几乎要把里面的玫瑰颠出来,花色娇艳柔和,美如一个梦幻。
拉开窗帘,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致寒合掌,凝望着珠海比其他任何广东城市都要湛蓝明净的天空,脑海里空白一片,此时她所能做的,是等待,是忍耐,以人类所具备的最强大那两个美德,等待生命中无法回避的某个时刻到来。
长夜无眠。
一度又一度,长夜无眠。就算有噩梦的睡都来的好,时间容易过,你与鬼神争斗,知道黄梁一觉的尽头是苏醒。
任她逡巡到房间的吧台,喝干若干小小瓶的酒。
但她量好,求一醉而难得,更何况,她不愿意醉到那个程度—…当有人中夜来访问,她无力开门。
这一夜,手机放在手边的小桌上,关了。酒店电话的插头,拔了。
全副身心只在门上,一丁点响动都令她耸然,那眉尖眼尾微微的一跳,深知她的人才能看得出其中惊心动魄。
不过,上帝的幽默感是,你所刻意期待的东西,往往都未必来。
过了十二点,致寒慢慢的,换下衣服。
动作轻柔,舒缓,每一个动作里都怀着隐秘的期望。
传说里,当你放弃,愿望反而就实现了。
但天有眼的,欺瞒不容易。
房间里玫瑰的香气氤氲散布,笼罩每一寸纤维与肌肤。
她回到阅读灯下,穿浴袍,将双腿尽量伸直,拿着酒店里赠阅的旅行杂志,尽心尽力地看。
再好的酒店里,准备的浴袍都太厚,太粗糙,贴在她光滑如丝缎的皮肤上。
不算体贴,却很实在。
很像某时某地某人的手指,辗转抚摸过那些充满渴望的角落。
致寒叹了一口气,翻页。
君悦尊贵住客专享接送服务。
入住两晚起,另送行政酒廊休闲时刻饮品。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那些字从她的眼睛进去,随即从后脑勺出来。畅通无阻。
五内渐渐焦熟,在等待与期待细细烤炙的平底锅上,自己把自己,这样眼睁睁看着。
而后该来不该来的,该盼不该盼的,都没有发生,东方既白。
伍子胥一夜如何老的。
周致寒撑在椅上的两只手,冰冷麻木,她怔怔凝望着看了一夜的杂志,那里面每个字好似都是天书上的玄机,要花费久一点再久一点的时间详参。
终于回过神来,进了洗手间,镜子里她脸色惨白,眼眶周围青黑的一圈,是眼线和眼影的痕迹,空调房太干,皮肤散了韧性,粉底微微剥零,腮红早淡到不见了,再昂贵优质的化妆品,也挡不住时间带来的崩塌。
换了衣服,却没有卸妆。
这放弃的姿态多勉强。
致寒无声的在嘴角露出一个嘲笑,伸出手,抚摸自己在镜中的脸庞,镜面冰冷,比指尖尤甚。
深呼吸,取过化妆箱中的卸妆液,以及一款价格在四位数的急救面膜。
所谓自力更生,就是不依靠别人拯救你自残后的脸面。
收拾停当,她换了贴身黑色长裤,粉色V领上衣,亭亭有致,头发放下来,戴回素日戴那只卡地亚的手镯。
酒店的早餐供应想必已经开始,她挽着自己随身的包,到楼下咖啡厅去,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开手机,正等着恢复功能,侍者过来问要茶还是要咖啡,她正要答,忽然有个声音在一边说:“给她一大杯水。温热的”
致寒手一抖,手机掉在桌子上,秘书台发出的短信息正争先恐后的来,一条又一条,嘀嘀嘀嘀。
那说话的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起她手机,笑:“老沈还是这样紧张你,半夜也打这么多电话。”笑声像兀鹰般,阴冷而坚硬,再轻松都带杀气。
致寒面沉如水,伸手去拿自己电话,却被人借势按住手:“致寒,你气色真好。”
她五指蜷缩起来,身子远远离开桌边,嘴唇抿得刀锋一样薄,神色极为复杂,许久低声说:“顾子维,你怎么在这里。”
顾子维不出声,只轻轻抚摸她的手,很有耐心将一根一根握拢的手指掰开,与自己十指交叉,稳稳放在桌面上。
旁人看过去,这是一对上好的情侣,致寒不必说,男人固然五官不顶漂亮,组合起来,每一样都适得其所,个子又高,精壮结实,肩膀脊背宽厚,一件白色立领的中式衬衣,穿的风生水起。
致寒凝视两人相握的手,仿佛那只手与自己毫无关系,须臾一字一顿,问多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顾子维低头吻她手背,嘴唇享受的贴在她白皙皮肤上,恶作剧的感受从那里传来的轻微颤抖,微抬头,他懒洋洋说:“亲爱的,难道这一切,不在你意料之中?”
在你意料之中。
致寒去珠海的第二天,沈庆平没有上班,在家他也待不住,跑去珠江新城找老任。
这里说是广州的CBD,特牛B的地段,普通人在外圈看看,心向往之,真住了进去,叫苦连天。
路又多,又乱,名字难记不说,没事就断头,一点标帜物都没有。
工地左一个右一个,建完的样子都有点像,初来乍到想在里面找个确切位置,比走迷宫都难。
沈庆平一向都不大记路,就是去很熟悉的地方,都习惯性带个司机,自己开车都算了,关键是有人指路。
今天许臻不在,他七绕八绕才绕到老任那里,上去就抱怨:“叫你别搬到这儿,找死人。”
老任的公司格局很普通,进去就是一个大厅,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分出来,后面的人忙忙碌碌如蜂如蚁。四周均匀分布着独立的办公室,供管理层成员使用,老板自己也不例外,占了最靠里那一间,标准版本的黑色大班桌,两张椅子,自用待客齐活,秘书在门外一个隔间里,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要开大会,自然有专门的会议室。
沈庆平往老任办公室里那小椅子上一坐,觉得硌得慌,老任对此很得意:“嘿,不舒服吧,不舒服最好,说完事就赶紧给我出去。别和我罗罗嗦嗦的。”
他一副老顽童的嘴脸,沈庆平看得笑。
老任知道他心事,也不扯别的,直接说:“我家老太婆昨天晚上回家,唉声叹气,说致寒可怜得很,早该生个孩子,说你是个王八蛋。”
沈庆平勉强笑笑,说:“是吧。”
老任坐在桌子后面,脚搭上去,怪可怜地看着庆平,怪纳闷地发表评论:“老沈,老实说我不明白,这档子事,你直接跟致寒说不就结了,犯得着绕这么大弯子吗。伸头缩头,不都是一刀。”
言下之意,祸害摆在那儿了,未必周致寒会因为你用心良苦加你一分态度奖,就此算了?
庆平不出声,看着远处农业银行总部那栋楼,一个凹下去的金笔架似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周致寒的样子,好起来让他在天堂,冷下去让他下地狱。十年了,两个人之间,说固若金汤对,说如履薄冰,似乎也对。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八面玲珑,其实他最明白她做人很少委曲求全。
想去法国,说声去就去了,认真起来要什么不要什么,沈庆平连意见都不用给,因为根本给了没有用。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拿捏住他。
胡蔚有了孩子,是他的种,是他造的孽,就算他有悔过的心肠,手尾终究没有收拾干净。
哪里敢自己亲自去说?话一出口,万一她一刀捅过来。
两个人的关系就得一个死字,他知道她的脾气,从前闹翻,回来过一次,再要历史重演,决计不可能了。
会不会,曲线救国,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些心思,归根到底是个不敢,男子汉大丈夫,再亲近的朋友面前都说不得,他只能摇摇头:“你别管我,做你的事吧,我坐坐就走。”
老任摊摊手:“没什么事做,小良能干得很,眼看就把我架空了。”
小良是他的儿子,在英国念企业管理,拿了硕士,老爸一查出有肿瘤,立刻就回国,上班一年多了,做事情很稳当,老任慢慢把公司事情都交给他,说是说架空,脸上笑嘻嘻的,言若有憾,其实喜焉。
两个人决定去王子山高尔夫球场打场九个洞的球,说好输一杆一顿饭,沈庆平一边下停车场一边打电话,明显是在汇报行踪:“我去打球,晚上我不过来,你好好休息最重要。”
老任看他一眼:“胡蔚?”
庆平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电梯上的指示灯一路亮到了负二,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致寒昨天去了珠海,今天电话一直关机。”
老任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个机而已。”
他反过来还要骂沈庆平:“致寒跟你十几年了,她关个机你还要愁眉苦脸,我看回头她跟你闹起生孩子这件事来,你不是要去撞墙。”
骂是骂,眉眼态度幸灾乐祸的,沈庆平没好气:“他妈的,我撞墙你这么高兴,没义气。”
分头上车,开去王子山球场。沈庆平在车上,又打了一次致寒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从昨天晚上通完电话起,十几个小时了。
确认任太太已经和她说过胡蔚的事情之后,这十几个小时沈庆平心里跟揣了只猫似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有时候他干脆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了什么理由,要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打成粉碎。真的是为了一个孩子吗?
一整晚他都没法入睡,半梦半惊的,甚至想致寒会不会连夜回来,收拾行李,就此远走高飞,生生世世不见他的面。
烦躁得要命,他不断去拨致寒的电话。
关机。
她在外的时候,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
尤其自五年前开始,那时候他事业上经历一个大关卡,几乎到达破产的边缘,经常整夜不睡,要么工作,要么酗酒,要么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精神压力大得要命,不断掉头发。整个人好像被放在热锅上面烤。
致寒在家的时候,就守着他,他呆哪儿,她就跟在哪儿,靠在旁边,实在顶不住,睡着了,长长睫毛不停眨啊眨,好像不安心,随时要醒过来似的。
要是她出差,手机就不断开着,额外买了三块电池,没有例外的时候。
他随时可以给她电话。
世上有一个人,永远陪伴着他。
但到底有没有永远这回事。
临晨三点的时候,他实在睡不下去,爬起来去书房,满屋子的书都是周致寒的,他转了一圈,看到整整三格和佛教有关的书,随手抽一本,有些地方用蓝色的细钢笔做过标记。
他被划线的一句话吸引住:人不难有志,难有忍,事不难有察,难有容。
佛教典籍的言语,原来这样洞悉世事人心。
有忍有容,的确是最考验人的境界所在。
那句话旁边,有几个潦草的英文字,沈庆平的英文不算好,但这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