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中她仿佛看见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板着面孔对她说:“读个大学何必大老远跑到T市?你是想去读书还是想躲开你老爹?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她也故意板着脸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小学让我读H大附小,中学让我读H大附中,大学再让我直接读H大你的系,再然后干脆从你的得意门生里挑一个当女婿……哼哼,我才不要呢!”
父女俩鼓着眼睛对瞪着,然后又同时“噗”的笑了起来……
——她又何尝不是?她又何尝不是?!她明知道他不愿意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明知道他想把唯一的女儿永远护在羽翼之下安然度日,那是他的心愿。可她还是去了。
当时她总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时间、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可没曾想真正对她最重要的人和事即将从她生命中转瞬即逝。
她伸手紧紧抱住云琛坚实的后背,颤声道:“我知道,云琛,我知道。我会照顾好阿越,替你、也替我自己照顾好他,我保证。”
☆、两个人的江湖
第二天,照例是一家人一起吃完早饭云琛开车离开。
方纪回到屋里,云越已经不在客厅里了,想来是昨天被她闹烦了今儿自己先回来了房。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收拾完碗筷,犹豫一下还是拿了药走到云越房间门口,敲敲门进去。
云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走过去轻声道:“阿越,起来吃药啦。”
他没有动。
她又说了一遍。
他还是没有动。
方纪心中反倒一松,他自个不愿吃也好,她也不能勉强他。正想着准备退出去,云越忽然一翻身坐起来睁眼静静看着她。
她被他清透明彻的眸子照得一怔,不知为何却想起父亲后来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
他的唇角竟然轻轻挑了挑,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拿过她手中的药往嘴里喂去。
在触到唇边的一刹那,方纪握住了他的手,“等等,阿越,先等一等。”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看着他的眼睛方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里有些乱,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只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不想让这个孩子的目光最后变得和她父亲一样。
她轻轻抚抚云越的头发,“阿越,你们罗老师说你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孩子,她说的对,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清楚对不对?你告诉我,我该不该让你吃这些破玩意?”
云越微微蹙眉,冷眼瞅着她面无表情。
方纪说:“你不回答我就当你不想吃喽。”
云越躺回到床上,翻身,不再搭理她。
方纪看着他的后背轻轻笑了起来。
为了说服云琛,方纪查了一整天精神类药物副作用的资料。
“看看看看,嗜睡、迟钝、记忆退化、无力、恶心、呕吐、肠胃不适、性功能障碍!”方纪恐吓道:“对有些人还可能造成终身不可逆的负面影响,而且会增加自杀的可能性!”
“可是……”云琛脸上露出犹疑不定的神色。
方纪趁热打铁:“其实你也不想给他吃药对不对?心病还须心药医,药物打不开他的心结,咱们多找些专家给他做心理辅导,再试一试吧,如果实在不行再服药,云琛,再试一试好不好?”
云琛沉默半响叹了口气:“好吧,再试一试吧。”
于是,云越开始了系统的心理疏导治疗,每周三次,心理专家亲自上门。方纪每天也没什么事,便想着方儿给两兄弟做好吃的。她有时不禁哀叹,自己表达感情的方法还真是匮乏,就只会像老妈子似的填鸭。
方纪想带云越做点别的什么,可让人沮丧的是云越什么爱好都没有,她听他哥说过,以前他的兵乓球打得非常棒、国际象棋比赛在市里拿过奖、而且也很喜欢打游戏。可是现在这些他统统都不干。电脑天天开着也没见他上去打打游戏。
她喊他陪她下棋,他当然也不会搭理。
不过没关系,她自个和自个下!
一手持白一手持黑,就在他旁边下,自顾自杀的不亦乐乎忘乎所以,他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沉默不语,俩俩相安无事。时间久了她偶尔发现自个下了臭棋,他眼里会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鄙夷。为了这个发现,她的棋下得越来越臭了。
剩下的时间她开始客串老师给云越讲课,当然通常的情况是她这边讲的热火朝天,他那头耳观鼻鼻观心毫无反应,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一个字没有。不过方纪不管这些,她喜欢讲这个,尤其是讲数学,更尤其是天马行空的讲数学:
“数学世界是一片神秘的江湖,它诡异浪漫,高深莫测,无数人为它永恒的魅力前赴后继,可只有极少数真正天纵其才的绝顶高手才能在这片领域建功立业,树立属于他们的千古传奇。
这是一个最适合年轻人闯荡的世界,少年英雄们在这里大放异彩,库特·哥德尔提出他的不可判定性定理时才25岁,阿贝尔在19岁时做出了他对数学最为伟大的贡献,他们留下的思想可供以后的数学家们工作几百年,还有一位杰出的数学家在20岁时被人杀死,他叫伽罗瓦,他最后一夜的工作成为一个半世纪后证明谷山…志村猜想的基础。
这就是数学,为了一个定理一个猜想往往需要人们坚持不懈地奋斗几百年。为什么值得这么多人费这么大的功夫?不了解数学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
公元前的某一天,罗马军队入侵叙拉古,年近80的阿基米德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沙堆中的一个几何图形,他忘了回答一个罗马士兵的问话,结果被长矛戳死。
还有一位叫沃尔夫斯凯尔的年轻人,因为爱情他对世界备感绝望,决定自杀。这一天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为了消磨最后的几个小时,他到图书室翻阅数学书籍:一篇关于费马大定理证明的论文吸引了他,于是他不知不觉拿起了笔一行一行地计算…… 不知不觉,天亮了。
沃尔夫斯凯尔为自己发现并改正了论文中的一个漏洞感到无比骄傲和喜悦,原本的绝望和悲伤全都消失了,他撕毁了写好的遗书。
这就是数学,可以让人忘却生死,也可以点燃生命;它奥妙无穷、美妙无穷;它很悲壮,你投生期间可能一辈子碌碌无为;它也很浪漫,因为即便你为它穷其一生无所建树也不会觉得浪费了生命。它集结了世界上最有才智的人、最执着最富于想象力的人、最坦荡磊落愿赌服输的人……云越,也许有一天你也可以加入他们……现在,我们先一起进入这个奇妙的世界吧……”
***
到了第二年,他们的经济状况变得更为紧张,云越的医疗费成了他们最大的生活开销。
方纪决定尝试带他出门看医生,这样可以节省开支,也能顺便带他出去走走,只是她很担心云越会不会和上次那样抗拒和她一起出门。
结果没有想到:她试了一下居然成功了!!!
一路上方纪简直激动的要命,这是她第一次把云越“诱拐”出门!现在她总是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恶趣味地喜欢追求那些高傲冷漠、冷若冰霜的对象,越是对他不屑一顾越是要卯着劲儿追。原来一个一贯对你不假颜色的人忽然开始接受你,那种感觉委实非常奇妙!
方纪不会开车,他们只能打的或者坐公交。公交车上人挤人又没有座位,方纪担心他摔跤一把握住他的手,他一把抽出来,方纪反射性地就回头瞪他想再抓他的手,可忽然想起上次云越的反应,手伸到一半又悻悻收回,有些尴尬地呵呵笑了下。
老天作证,她真的感到云越如冰雕一般的面容下埋着一丝笑意。虽然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可她发誓感觉到了。
医生说云越的情况有好转,但还是自我封闭性很强。
“这个孩子的情况很特殊,和我当初想的不一样,”他说:“一般PTSD患者会不自觉的再体验,就是在脑子里不断重复创伤时的情景,患者的情形会随之极度焦虑、恐惧、不安,可云越身上看不到这样典型的表现。而且他出的是车祸,按说他会非常抗拒坐汽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可是听你们说他也没有这样的情形,所以他的情况和一般患者很不同,我觉得他与其说是创伤问题不如说是心结问题。他可能有一件最难释怀的事情没有说出口。”
其实方纪也是这个感觉,她感到云越身上有一种常人少有、与年纪不符的清明和沉重,他与其说被困在那场灾难里,不如说让自己困在那场灾难里。
他的心结是什么?如果他自己不愿意说或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
时间无声无息地划过,有些变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
这天她又下了一招臭棋,他终于不加掩饰地冷哼一声。
她发脾气:“你说怎么下?你说怎么下?怎么下都是死路一条!”
他起手移动一子。
她瞪着他,心中激荡难抑,憋了老半天说了一句:“瞎猫碰上死耗子!”
两人鏖战。
方纪告负。
再战,
关键时刻方纪又一时失手下了招臭棋,方落子就大叫:“不行,不能下这里!”,说着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拿起了那颗棋子。
对面的云越微微一剔眉一言不发。
方纪看着他的样,想悔棋又没那个脸,握着棋子咬牙切齿捶桌子拍板凳纠结半天,最后痛下决心把棋子“啪”地一声放回了原处。
天啦,这真是她输的最痛快的棋!
云越看着她痛心疾首表情下强忍着的兴奋笑意,面色依然木然如冰,眼睛深处却也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笑意。
***
这一天,方纪又和云越一起去看医生,远远看见公交车上很挤,方纪说:“阿越,我们等的士吧。”
云越没做声,不过公交车停下时他却跟着人流往上走。
后面的方纪不禁郁结:这个小屁孩要不要这么拽?
只有摇头无奈跟上。
车上当然没座位,两人肩并着肩站在过道上,身体随着车身轻轻摇晃,对面的车窗照映出两人极为模糊的影子,看起来竟然差不多高。
哼,才十一岁就长成这样,以后肯定是个傻大个。不过还是她比较高,气场也比较强大!方纪想着不禁笑了一下,却发现影子里的云越好似很不屑地把脸往一旁偏了偏。
果然是坏小孩,连个影子都这么拽。
两人一路安静着前行,方纪已经很习惯这种安静,沉默却不觉得沉闷。车厢内偶有人语,可大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忽然,汽车一个急刹,车厢内惊叫一片,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向前倾去,云越撞进了一个温软的怀里,方纪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汽车“砰”地停了下来,人们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四下观望:原来是和前面一辆车子追尾了!
云越起身站好,却看见被他压在身下的方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神色痛苦地抚着肚子。
他一惊,连忙蹲下问:“你怎么了?”
方纪抬眼看见云越紧张之极的眼色也是一愣,动了动唇,转口说道:“我……我肚子好疼……”
云越脸色刷地惨白,抬头大喊道:“帮帮忙,我姐姐怀孕了!”
方纪的脸色也刷地一下子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数学及数学家的故事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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