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母拍拍孙子的头,“莫莫你原来不是学舞蹈的?”
莫靖言摇头。
前台小妹插话道:“阿姨你都想不到,莫莫姐原来学什么的。”
邵母好奇,“什么专业?”
莫靖言连忙答道:“工商管理。”
“不是地质吗?”前台小妹一脸疑惑,“我怎么记得小马哥说过……”
莫靖言不好再生硬地掩饰,踟蹰着解释道:“的确是管理专业。学校叫这个名字,可也不是所有学生都学地质啊。”
邵母问了她毕业的学校,眼前一亮,“原来你和我儿子是校友呢。不过他应该比你大不少,也毕业很多年了,你未必认识。”
“是啊,学校里有上万人呢,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年级的,基本都不认识。”莫靖言支吾着,“电梯来了,我们走吧。”
电梯门打开,下班高峰时的轿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三人的立足之地。莫靖言看了看每层必停的指示灯,建议道:“要不我们走楼梯吧。”
“没问题,这儿也就三楼。”邵母答应着。她一边走,一边向莫靖言打听云舞学员的年龄段和职业身份。
莫靖言答得心不在焉,暗想应该如何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以免邵母问起,发现了她和邵声的朋友圈曾有交集、彼此熟稔。身边蹦蹦跳跳的邵一川脚下趔趄,身子一矮,邵母急忙捉紧孙子的手,莫靖言想弯腰抓住小男孩蓬松的羽绒服,但她刚刚想得过于专注,探身之间踩到楼梯上的融雪,刚拎了一下川川的衣服,便向楼梯下栽了下去。
好在只剩下五六阶楼梯,莫靖言身体灵活,没有脸面冲下摔在地板上。她借着势头向前跨了一大步,坡跟鞋没站稳,左脚一歪,单膝跪倒在地,手臂抵在墙上。脚踝和胳膊肘都拧了一下,她“咝”地吸了口冷气。
邵声晚上本来有应酬。全国数家大珠宝行在北京举行新年联展,与会人员林林总总,顶着董事长、总经理、市场部、企划部、采购部负责人等各种名头。前两日已经举办了正式的晚宴,之后各种名目的聚餐接踵而来。广东一家公司在城东设宴款待鉴定中心、新闻媒体和业界同行,邵声收到了请柬,本来已经应允对方前去赴宴,临下班时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此刻他坐在车里,抬头看着写字楼三层“云舞工作室”闪烁的霓虹灯牌子。他大致猜测出母亲的来意,也清楚或许莫靖言已经知道了母亲和川川的身份。还有这个名字,她是否会为此而愤懑恼怒,埋怨自己?他在电话里试图阻止母亲,但不痛不痒的劝说徒劳无功。于是他赶了过来,告诉自己是为了早些将一老一小从莫靖言眼前接走,但也说不清,心底是否存了一份念头,能面对面看她一眼,说上一句话。
这时电话响起来,邵声听着母亲的叙述,眉头渐渐拧到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她既然不能开车,也不要麻烦打车了,我马上就到。”路边没有正规的车位,他也顾不得绕到地下停车场,拔了钥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心跳急促地像个小孩。
在邵声走进云舞,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率和呼吸时,他已经隔着玻璃门看到坐在桌前的莫靖言。她的左手手掌蹭破了皮,前台小妹拿来医药箱帮她涂了一层碘伏,莫靖言略微蹙眉,邵一川拉过她的手掌,“大姐姐我帮你吹吹,爸爸说摔疼了吹吹就好,下次走路小心点,就不会摔了。”
“我儿子就这样,川川摔了从来不扶,还说摔倒了都是自己的错,这次摔了以后就不摔了。”邵母叹气,转向邵一川,“你还不是没有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要不是莫阿姨,摔的就是你了。”
“没事,蹭破点皮而已,冬天我也总脚滑。”莫靖言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怜爱中带了些酸涩,她将手抽出来,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怪川川。”她摸了车钥匙给前台小妹,“我脚有些扭到了,其他人都教课呢,你送我去趟复兴门吧,我得去那边替小马哥排练。”
小妹瞪大双眼,面露难色,“莫莫姐,那咱俩肯定连车带人都报废了。你也知道,我从去年拿了驾照到现在,一直再没摸过方向盘……再说,你这样还能跳么?”
“就是帮他们排个队形,不用上场跳。”莫靖言看了看表,“那我赶紧打车去,一会儿就迟到了。”
“再等一下,我儿子已经在路上了……”邵母话音未落,邵一川已经扭头,喊了一声,“爸爸。”
“来得正好,这样莫莫也不用打车啦。”邵母笑着向邵声招手,转身介绍道,“莫莫,这就是一川的爸爸……”
莫靖言扶着办公桌起身,微一颔首,“原来是师兄,好久不见了。”
邵一川连跑带跳,冲到父亲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邵声垂下手,搭在儿子肩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是啊,好久不见。”
面前的她,眉眼依稀是老样子,脸颊褪去少女时的丰盈润泽,显得更加小巧精致。但神情却是迥然不同的,初见时他对室友说,自己遇到的女孩像个小包子,因为她含嗔带笑时五官都是生动的,不仅是嘴唇,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皱鼻子时也不怕那些表情线都挤在一处。因为年轻,每个神态都是无拘无束的。而现在的她,虽然恬然微笑,但眼神是淡然安静的。邵声知道她只是在脸上挂了一个客套的表情,和内心的想法没什么关联。
“我送你吧,现在不好打车。”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那麻烦你了。”莫靖言没有拒绝,她只是将大衣搭在臂弯,不露声色地绕开了他的手掌。
刚才在邵母的搀扶下,她跛着脚从楼梯间蹭回来,邵一川主动拿过她的手袋,紧紧抱在怀里。莫靖言听到邵母打给邵声的电话,她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插翅难飞。碘伏抹在手上,凉凉的,有些微的刺痛,她忽然镇定下来。这城市虽大,但有些人的存在是你眼中心中无法忽略的事实,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既然不能永远躲避,不如落落大方坦然面对。
来到楼下,违章乱停的邵声已经吃了一张罚单。他自嘲地笑笑,折两折放在口袋里。邵母带着一川坐在后排,将副驾驶座位留给莫靖言,又问她是否要先去医院。莫靖言婉言谢绝,说脚踝伤得不重,而且学员们七点还要准时上课。她系好安全带,目光一直停留在车门外的倒后镜上。
在得知邵声婚讯的最初,莫靖言心中不是没有愤恨和怨怼,她尝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故作伟大希望邵声摆脱良心的束缚和情感的枷锁。虽然她很快就后悔了,但这结果难道不是她曾经惺惺作态期许过,如今顺理成章发生了的么?她敲打挖苦着自己,希望能尽快消弭那份怨恨之气。
然而,疼痛,内心的疼痛,是无法依靠理智和逻辑来自我说服和解脱的。莫靖言想起蒋遥的话,她说心里少了一块也能活,但留着溃烂的伤口就没有活路了。但她没有告诉自己,这种剜心的疼痛如此深刻而持久,久到她曾经以为它要与自己一生相伴。
好在后来她学会了疏远和遗忘。虽然这不是药到病除的良方,但毕竟她可以假装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命里,便可以自以为是地过着正常的生活。她在这个没有邵声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久到他乍然出现时,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你和一个自以为不存在的人物,会有怎样的对白呢?
莫靖言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这样的举动太不自然,有违她落落大方泰然处之的本意,然而她不知自己该看哪里,用怎样的神情,说怎样的言语。
邵声也沉默着,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只听邵一川在后面将组装玩具晃得哗哗响。小男孩拍着座椅靠背,一叠声喊着:“爸爸,爸爸,回家咱们一起装大卡车吧,还有推土机和机器人。”
邵声应了一声,儿子仍在絮絮地念着,他不禁缓声道:“川川,怎么又买玩具了?”
邵一川嗫嚅,“我本来,本来就是看看……”
邵母搂着孙子,“是我要买的,让川川练习一下动手能力,挺好的。”
邵一川知趣,不再缠着爸爸组装卡车,探身看着莫靖言,“大姐姐,等脚好了,你还去不去爬墙?”
莫靖言柔声解释,“这段时间很忙,实在抽不出空来啊。川川刚刚看到了,那么多姐姐和阿姨等着上课呢。”
邵一川失望,“我爸爸也会,他都在山上爬,爬得可高可高可高了,但他都不让我爬。”
邵母将孙子抱回怀里,“那是因为你还小,奶奶不许。等爸爸不忙了,让他带你去,咱们家一川一定会很厉害的,是不是?”
莫靖言身体一僵,脸仍然冲着窗外,左手指甲在右手手背上抠了两道小坑。
邵母要回家准备晚饭,带着邵一川在小区门前先行下车,再三嘱咐邵声将莫靖言妥善送达,最好也等着她下课,如果需要,就去医院挂个夜诊。
邵一川扬着手,“大姐姐再见。”
没有了祖孙二人热闹的对话,车中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邵声旋开广播,电台里两位主持人口若悬河,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他轻咳一声,问道:“又是左脚?一会儿等你下课,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真没事,我自己有数。”莫靖言摆弄着手机,语气淡淡的。
“那就好,别是旧伤,落下病根。”
车灯的光柱中,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像朝生夕死的蜉蝣。
停了片刻,邵声又说道:“今年雪挺大的,从我回来,下了好几场呢。”
“嗯,从没见过。”
“是啊,印象里北京冬天不怎么下雪,顶多一两场,也不大。”
“嗯。”
她语气平淡,态度里带着防备和疏离。这番对话便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两个人讲过那么天真甜蜜的话语,此时避重就轻地寒暄,无论如何都有些虚假。莫靖言索性不言语,抱着胳膊,继续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邵声驾着车一路自东向西穿行,沿着前门东西大街驶过那些残存的城垣和孤立的大门,甚至是一些仅存于街道名称中的称谓,比如崇文,比如宣武。指示牌上熟悉的“宣武”二字重复出现,它作为汽车和地铁站名时曾经带着家的气息,听起来甜蜜温暖。邵声握紧方向盘,余光瞥向莫靖言。她依旧侧身看着窗外,静静地发呆出神。不一会儿她的电话响了,莫靖言接起来,语气亲昵地聊了两句,撒娇一般和对方说:“我知道你应酬多,可今天我摔了一跤,你得来接我……嗯,正好你也别喝酒了……晚点没关系。”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莫靖言报上培训的地址,微笑着收了线,依旧侧着头看向窗外。
车到银行楼下,邵声问:“要不要我等你?”
莫靖言摇头,“不必了,一会儿我男朋友来接我。”
邵声“哦”地应了一声,莫靖言解开安全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似乎想起什么,又坐正身体,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回来之后,见到昭阳哥了?”
邵声摇头,“还没,不过见到楚羚两次。”
“楚师姐也不容易,之前三四年的复健都是她陪着昭阳哥。中间有段时间他行动不便,话也说不清楚,脾气变得很暴躁,楚师姐比谁都有耐心。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他们去年生了个小女孩,思睿和何仕上次回北京时去看过,说她家安安很漂亮,还说昭阳哥和楚师姐打算在家里修一个小孩子用的抱石墙。”莫靖言难得说了一长串话,转过来看着邵声,微微一笑,“其实,昭阳哥能够康复,每个人都幸福快乐,当初大家最想实现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不是么?”她顿了顿,神色平和恬静,“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邵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目送她推开车门缓步离去。
电话响了两次,宴客的主人再次邀约,说:“有什么急事,可以办完再过来啦,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席呢。”
邵声婉言谢绝,“家里小孩子病了,要去医院。”
“哦,这样啊,难怪,难怪。”
他挂断电话,仰着头靠在座椅上,耳边是电台的点歌时段,男女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读着听众发来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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