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远径把车停在一幢楼下,这幢楼还没有熄灯,几乎每一个窗户里都透着白炽灯的光。俩人默默的看着五楼的某个房间,多么熟悉的灯光,仿佛那还是她的宿舍,她还在里面跑、在里面笑,以为每一个明天都会和今天是一样的。但她终究是要离开的,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灯虽然还是亮着,只是灯下的人,早不知换了几茬了。
“桐桐,我有时真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韩远径趴在方向盘上,出神的望着那盏灯火,“我会想,不过是梦而已,都是梦。”
李乐桐没有说话。她不想自己变的像个公鸡一样。
“我也知道,不是梦。是真的。”韩远径的声音低而哑,有些绝望。
“桐桐,我和徐葳只是法律上的夫妻,我们……”
李乐桐忍不住,冷冷的打断,“我不想听。”
“桐桐,”韩远径转过脸来看着她,“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车厢里沉默。李乐桐想出言相讥,但她说不出来。
“这三年里,我一直在想,你会是什么样子。我常常想你依赖我的样子,我不知你自己怎么办。你长大了,小鸟儿长大了。”最后这一句,韩远径几乎是喃喃的说着。
李乐桐语调平静,“请不要侮辱我。”
“决定和徐葳结婚,我不敢告诉你,我也怕看到你伤心崩溃到我面前。我怕,我不敢。”韩远径低声,“我只能逃避。为了这个不光彩的决定。”
李乐桐要推门下车,韩远径叫住她,“小鸟儿,你现在已经足够成熟了,够得上谈这一样一场话,不是吗?”
李乐桐停住了,是的,她在躲什么?她不想面对,但这场话,是一定要谈的。
让伤口最后撕裂一次吧。
“从通知我考虑与徐葳结婚,到婚礼的举行,只有一天半的时间。”韩远径声音幽幽,平淡又单薄,“我没有背着你与徐葳来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只爱你一个。我和徐葳,一直到她死,连kiss都没有。”
李乐桐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疑惑,韩远径继续说下去,“徐葳有艾滋病。”韩远径的头埋了下去,“医生说,大约能活五年。徐葳蔑视死亡,她早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当最后的诊断结果出来后,她改变了主意。她拿着自己的诊断书去找父亲。无论徐总是一个怎么样的商人,他毕竟是父亲。他看到这份诊断书,先是大发雷霆,甚至把徐葳打在地上。”
那是怎样一个场面。
那天他正在徐铁成的办公室里听他交待公事,徐葳没敲门就直接进来。
“老头子,有戏看了。”她把一张纸拍到他正在看的文件夹上。
韩远径离的近,他清清楚楚的看着上面的字,那时候的他尚年轻,当即就抽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让徐葳斜了他一眼。
徐铁成抓着那张纸,“什么意思?”
“看下面那章,”徐葳不在意的点着了一根烟,吐出一口雾,“我怕你不信,特地让医院开了盖章的诊断证明。”
徐铁成咆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葳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你女儿要over了,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一点。”
“啪,”徐铁成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徐葳,你疯了吗?”
徐葳一边带着笑,一边又抽了口烟,然后捋起袖子,“瞧见没?多漂亮。”
韩远径在第一时间别过头,胳膊上那密密麻麻的针眼让他毛骨悚然。这还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曾几次跟着徐铁成半夜去那家“酒馆”里找徐葳,但都是他在门口等,徐铁成进去抓人。只有一次,徐铁成打电话叫他进去帮忙,那时候的徐葳,也是穿戴整齐,看不出什么。
“我身上能扎针的地方全扎了,我本来还发愁呢,正好,解决了。”
“徐葳!”徐铁成怒吼,给了她一个耳光。徐葳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
“甭喊了,”坐在地上的徐葳却仍然继续幸灾乐祸,“不就你女儿吗?我补偿你。”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你怎么补偿?”
徐葳不紧不慢的爬起来,又点起烟,“这主意也是我才想出来的。老爷子,你就一个女儿,我死了,就没人继承你的家产了,对不对?”她又抽了几口,呲着牙把烟吐出来,人旋到桌子上坐着,“不如这样好了,我临死前给你招个女婿,让他叫你爸,让他来替你管理恒远,替你干活,还可以让他替你传宗接代,你看怎么样?”
“徐葳!”
“现实点儿,老头儿,”徐葳掸掸烟灰,“凭心而论,我这二十几年是没有给你带来点什么好处。只有这一次例外。这一次,我是真的为你着想。你也六十多了,再娶一个,也未必能生。年轻的小老婆,搞不好还要……”
“住嘴!”
“嘿嘿,你随便。”徐葳不在意的说,“我说完就行,考不考虑是你的事。我说过,这个主意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所以,没什么候备的人选。”她用夹着烟卷的手点了点韩远径,“他。我看他就不错,至少看见针眼儿知道害怕,肯定不会走我的路。而且,他是你的心腹,和我年龄也相当,人长的也过得去。和你和我都不吃亏,你看怎么样?”
韩远径当时要背过气去了。他没想过,这件事会与自己发生联系。
“你考虑考虑吧。”徐葳从桌上跳了下来,“反正我时间不多了。到了后期,你即便是想让我结婚,可能我都神志不清了。”
徐葳就这样出了门,连头都没回。
韩远径也被打发出了门。坐在自己的位子,他觉得浑身冰冷,像是堕入了人间地狱。
一个小时后,他让徐铁成叫到了办公室,得到了那个选择。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一场恶毒的玩笑。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韩远径的声音很轻,他看着远方,眼神空洞。
李乐桐冷笑,“你是想让我同情你吗?”
“不,不用。”韩远径仿佛受了惊,他很快的说,“我不需要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付出的,终有回报,不是吗?”李乐桐并不激动,依然很平淡。她觉得累了,听着韩远径的故事,仿佛很遥远,与自己无关。她觉得自己在应付。
韩远径扭过头,看着她,黑暗之中,他的目光灼人。
沉默了许久,韩远径说,“桐桐,你真的变了。”
李乐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匆匆的说,“还有事吗?如果没事,我想回去了。”
“我不想放你走。”韩远径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喃喃自语,不像白天那么有主见,只是越来越让她心冷。
韩远径变了。
以前的他虽然不算阳光少年,但绝不像今日般有阴冷的色彩。这种冷,看不见,在黑夜里似幽灵一样附在他身上。不可捉摸,却在。
“风雪夜归人。”韩远径又喃喃的说,“夜归人,我就是一个夜归人。”他吐出一口气,像是忽然醒了一般,声调高了,平淡又正常,“这三年里,我受尽了折磨,后悔或不后悔,已经不是问题了。我必须要努力的想,我能熬过去。所幸,”他的语调里有点讥诮,“徐葳她自己也熬不过,到底在第三年上,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寒意由心底升起,这是韩远径?
“如果她再不死,我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坚持到五年以后。真的,不可能。”韩远径的头伏在方向盘上,黑暗裹去了他的颤栗,只剩下略显沉重的呼吸。
“恒远我是进来了。徐铁成也算遵守承诺。徐葳伤透了他的心,有时我倒挺同情他。他自己也说过,他不想再娶妻生孩子,徐葳真的让他怕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恶魔啊。”
“韩远径,我知道你有个女朋友,就在老头子的公司。你别给我耍花样儿,看着你们分开,我高兴。哈哈哈哈。”徐葳的声音仿佛穿过黑幕与时空而来,寒意侵满了韩远径的全身。他继续说,“乐桐,我知道你不能理解,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接受这个约定?也许我一直都是一个不惜一切手段渴望成功的小人。一直都是,真的。”韩远径仿佛又陷入到他自己的喃喃自语中。
“我希望我能成功,希望能给你好的生活。可是,在当下的社会,我没有背景,没有资本,我什么都没有。如果仅是在恒远——哪怕是在恒远,我又什么时候能成功呢?徐葳终是要死的,不过五年而已,五年,我忍得了。虽然我最后,差点没撑得下去。”
李乐桐没有说话。虽然她想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你想放弃的,也都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你。”韩远径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我从来没有放弃你。我不告诉你,我不敢,不敢看你骂我,不敢看你哭。我更不敢的是,如果由我告诉你了,你会死心。我了解你,我知道我不给你答案,你会不死心。不死心,我要的就是你的不死心。”
李乐桐打了个寒战,韩远径说到最后的口气让她颤栗,那简直就是咬牙切齿。
“我不允许你对我死心。”韩远径的声音又坚定了起来,目光灼灼,“桐桐,你我从来没有结束过。我只是暂时离开,我没有要和你分手,只是暂时的、没有告诉你的,离开了一下。”
李乐桐那一霎那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错乱的境地。惊愕、混乱、颤栗、愤怒、甚至还有可笑混在一起。
韩远径在说什么?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布娃娃吗?
“我的手机,”韩远径停了下,“在我决定与徐葳结婚的时候就预存了三千块钱,我只是关机了,没有换号,没有注销,我只是关机了,我只是不方便接电话关机了。在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便开了机。从那时起,我又是过去的韩远径,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能收到这个世界里所有朋友发的短信,包括今天晚上的。我又是过去的韩远径了。是的,我是,我要找回我过去世界的所有东西,所有,廖老师,同学们,当然,还有你。最重要的,就是你。你们都在,今晚我看到了,你们都在。”
寒意越来越重,李乐桐觉得他似乎是真的有点疯了。
“我还以为你还是那个样子,天真、依赖心强,”韩远径有些自嘲,“却没想到,你长大了。长大了,好,我也不用哄你了。乐桐,我承认,我是为了钱而同意与徐葳结婚。是的,为了钱。”
“桐桐,风雪夜归人,我回来了。”
回来,谁又在原地?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句诗一直是李乐桐所喜欢的。言语朴素,感情真挚。其他诗传递的或者有美、有感慨,但读读这首诗传递出一种温暖。试想一下,风雪之夜,有什么比一间充满着温暖的屋子更让人向往的吗?
她曾经说,她觉得,“夜归人”这个“人”,不是外来的客人,也不会是作者自己,更不会是偶尔路过的人,应该是屋中人的亲人。很简单,因为一个字——“归”。
“归”是一种归属,这个“柴门”应该是他的归属,是客人与偶尔路过的人所不能有的。而从诗的上下文看,更像是作者站在事外的一种观察,而不是作者本身的一种归来的体验。
韩远径对她的这个意见不予置评。他俩都不是学究,尤其是中文,不是他们的专业。韩远径也喜欢李乐桐的这个解读,毕竟,风雪之夜,一个人在家中听到自己的狗在欢迎另一主人回家,这个画面远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从远处看着一所黑洞洞的物资要温暖的多。
现在的韩远径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诗。他想回来,他要回来。
李乐桐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三年中的第一年,她在痛苦与毁灭中幻想着韩远径还会回来,只要手机一响,就在心里暗暗的期盼着是他。三年中的第二年,日复一日的等待磨掉了她的恨意,让她慢慢淡漠,她开始学会麻木。三年中的第三年,麻木让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想静静的生活。
韩远径的理由并不新奇,她知道,她也想过,却没有想到韩远径居然是这么地、自以为是地“回来”。
回来?谁又在原地呢?谁又怎么回到原地呢?
她忽然发现,自己都无法恨起来。曾经积蓄的一腔怨恨,都不见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韩远径。”连名带姓的称呼他,是一件陌生的事情,“你和我早就没了关系。从你背着我要娶徐葳的那天起,这世界上,就没有再认识韩远径的李乐桐。”李乐桐的声音并不高,她自己都惊讶,怎么会用这么平淡的口气来说话。“看在廖老师的份儿上,你还是我的韩师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李乐桐,也早死了。现在坐在你面前这个叫李乐桐的人,她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希望的生活,她是你的师妹,希望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