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要迟到了。
大背包在肩上上下颠簸,我一直跑一直跑,耳旁整个世界骤然失去了声响,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泛起灰白色。只有我,清醒地睁着双眼,感受着离我越来越远的安歌。
这个城市忽然很陌生,也可能是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它。在这里,在这个地球上,每天会发生多少事啊,真是了不起。
伸手打了辆出租车,到了约定的出发地点。车上已经坐满了大半,许多年轻的面孔,陌生的面孔。陶叔站在车门口在写满志愿者名字的纸上做着记号。
站在这里,站在这两边都是陌生人的车厢中央,开始瑟瑟发抖。接下来的大段时间我将无法逃避,终于那些话那些人都重新活跃在我的脑子里。
我开始明白安歌的难受,有点酸,有点疼,有点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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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活着
我开始明白安歌的难受,有点酸,有点疼,有点恨
身后有人拍我的背,原来是今天上午的那位热血少年。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位中年男子,少年一脸明媚介绍说:
“这是我爸,他请了假和我一起去。陶叔这下没话说了,哈。”
于是,我稍稍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方才回身的时候看到后面不少人都因为我站在这里堵住了去路,便急着朝里走,却在最后排看到了熟悉的脸孔。
哦,梁成。
显然梁成没有瞅见我,他的脸一直朝着窗外,右手肘搁在窗框上。带着帽子的梁成以这样一副忧伤的文艺青年的姿势成功地守住了他身旁的座位。我一掌拍过去,示意他把靠窗的位置换给我。虽然都意外在这辆去救灾的大巴上能遇上,但老友相见,连寒暄都不需要。
我从坐下开始,就一直哭一直哭,没有声响。梁成把帽子脱下来盖在我的脑袋上,从包里抽出纸巾一张一张地递过来,看着我哭。我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在眼泪里想象着留在我身后的安歌要怎么办。
对不起,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同你一起面对这样一个因果。我忽然很庆幸自己还有这辆带我暂时离开的大巴。那么安歌呢?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是怎样努力着安抚一个无助的母亲,努力给她希望。而遇到我之后,他又是怎样在我的浅语与母亲的眼神里徘徊。
这场了断,我还做不做得到。
哭着哭着,眼泪也就没有了,鼻涕倒是塞了一大把。刚擤完一通,母亲的电话来了。待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要我赶紧滚回来时,我说:
“来不及了,车子已经出发了。妈,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地去好好地回的。”
“死丫头,你声音怎么了,哭啦。你怕你就不要去,再不行叫我跟你一起,有什么不可以,非要自己去受罪。”
“没有啊,你以前不老嫌弃我只会吃吃喝喝嘛,现在我去做件伟大的事,你以后可以跟你那帮妇联同志好好炫耀了哦。还有啊,不要打电话了,到时候会很忙而且通讯也会不好,我到了以后会尽量跟你联系。不要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妈。”
掐掉这通电话,梁成收回他的帽子,冷血道:
“长大了还哭鼻子。”
我没空踩他,能把母亲安抚回去已经用了我很多神思。不知不觉间,以同梁成相同的姿势凝望着窗外。在这条炙热而干燥的高速公路上,看到尽头圆圆的太阳被逐渐拉伸成一幅油墨画,而我的沉默让梁成终于开口:
“丫头,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一包薯片。这是我带的唯一的零嘴,本想留着在我最支撑不下去的时刻用来犒赏自己的,现在便宜梁成了。陶叔站在车厢前方做着嘱咐,发放用品。因为一直有人问话,有人说话,在路上的时间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熬。
在飞机快要降落之前,我问梁成:
“你怎么来了?”
“那你怎么来了?”
我瘪了下嘴巴,决定接受他虽然现在看起来是个忧郁男,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么油滑的事实。耳旁是他停不下来的絮叨:
“你记着,这些天你要一直跟着我,别自己瞎跑。我就奇了怪了,你这个大腿没有别人胳膊粗的小丫头,怎么有胆来救灾。也不知道陶叔怎么想,这身体素质是硬伤。你瞅瞅这批来的,有几个小姑娘。”
梁成还没碎叨完,工作人员提示要降落了。我攥着安全带,在轰鸣声里,用口型对他说:
“要你管。”
许多事也只有经历过才明白个中滋味。
本来被分在医护队,梁成是男孩子,一直在灾害现场同医护站之间来回奔波着。那时,第一次强烈的感觉生命的脆弱,就像清晨木棉花上的露水,最后,悄无声息地没入大地,都来不及让人感伤。
几天后,因为伤员大部分都转移,我这样的新手也渐渐上手,而对于还在地下残喘的生命而言,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去发现和拯救。我便求了陶叔,让我跟着梁成加入现场救援小组。
虽然早早地被梁成教育会很辛苦,但只有体验之后才了解许多细节上的艰辛。这些,忍忍就过了。只是当生命就在眼前,但因为余震要被迫撤离,留着一个近在眼前的生命独自再次承受这场大地的撕裂,那个孩子才11岁啊,你能明白那种不甘与无奈吗?
11岁的我放着风筝嗑着瓜子唱着明天会更好,甚至11岁的安歌也能安稳地坐在教室里朗读着课文。
可这个孩子的生命要在11岁戛然而止,毫无余地。
寻求幸存的生命是件很盲目的事。当小队要离开的时候,我却恍若听到微弱的歌声。沉目听了许久,才依稀辨别出是一首童谣。
前几日在医护站,有小姑娘给我唱过。她的胳膊骨折了,小小的脑袋上得挂个白纱布吊着手臂上的石膏。在我心满意足给她打结的时候,她却皱着鼻子用一副诚恳的语气道:好丑哦。我尴尬地停下手,忽然了悟儿童医师真的不好当。忽然她裂开嘴笑,小米牙雪白雪白的,安慰我道:姐姐,我开玩笑的。
我佯装很伤心,她便唱了这首歌,说是学校才教的。是《童年》。
梁成回头来拉我,问怎么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
“这里还有人,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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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人生没有如果
现场总是很忙碌,只好闭上眼。因为饥渴,稚嫩的童声显得得低微而沙哑。那是从无边黑暗中开出的花,有纤细的茎脉,柔软的花瓣,无望中却有着跃于尘世之上的清明。比起生的渴望,听到的甚至是种原谅。他唱: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因为没有力气,他唱得断断续续,还带着乡音。在那个黑暗的洞穴里,他兀自沉溺于脱离这个渐行渐远的世界。这破碎而微弱的歌声就像一道无形的荧光,经不起一点打扰。我闭上眼,努力单纯依靠耳力判断。当停下脚步,歌声也终于停止。
待睁开双眼,同队的那位少年同其他几位队员也都在不远处凝眉望着,时间经不起玩笑,我蹲下身,大声回应:
“没有人知道太阳为什么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生气从地表喷薄而出,他唱着我期盼的:
“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
因激动而颤抖的童声,比先前多了几许力道。我回应: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
梁成回身示意队员们都过来帮忙。观察周围情况后,很是无从下手。首先最上面倒着的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枣树,要在不伤害到压在散碎水泥墙下面的孩子的情况下,光靠队里的五个人怕是很难。我尽力在不添加负担的情况下蹲下身,用电筒搜寻着孩子的身体。在很小的三角形里,看到他的眸子,浓黑。光亮让他的眼眸弯了起来,仿佛看见了浩瀚大洋上的一盏灯。而我看到的,是眼眸旁的泥,和血。
比起搬运重物,我这个队里唯一的女孩子很是适合做心理缓释的工作,但手里也没停着,拿掉一块石头也是好的。因为要保留孩子的体力,所以只是我一直在说着。我说:
“你们村后300米的那棵老桃树活了下来,上面结满了大桃子。等你出来,姐把桃毛洗的干干净净给你吃,好不好?对了,我在医护站遇到了好多你们学校的同学,他们的伤都不重,重一点的也都转移了,去大医院,很快都能好的。还有啊,我们的总理来了,总理诶。你看我为了救你,都没能去瞻仰瞻仰。所以你要争气,赶紧出来,不然他们很忙的,要来不及看他们一眼的。”
说完这句,梁成拉着陶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好不容易请到了一个小型起重机,要我让开,先把这棵枣树给挪了。我很高兴,对孩子说:
“你听见了,对吧?等我们把老枣树拉走,就把你身上的水泥搬开,就救你出来。你等等。”
开起重机的师傅在努力寻找着好位置,爪子落在老树干上的时候,所有人只能在一旁默默祈祷着。在老枣树终于被挪开的那一刻,还来不及欣喜,就有人跑过来,焦急地对所有人说:
“快走,有余震。”
走?这个时候?只要再弄开那几块水泥,就能把孩子抬出来了,他没有被埋很深,只是因为那棵老枣树,而它已经被挪开了。这个时候,说走?
现场的人都在撤离,甚至平日里显得笨重的起重机都很快开远了。梁成拽着我离开,我挣脱他跑到孩子身边,不死心地想要搬开这些,这些冰冷的东西。可它们比想象的重很多,我回头望梁成,求他,求他帮我。
“姐姐?”
“哎,我在,我还在。你等我,我很快就能救你出来了。”
“你们走吧。我没有力气再出来,看这个世界了。你是好人,要活的很久,很久,替我替我把它看够。”
此时玫瑰色的天空,多情,扎眼。
我摇着头,大地开始轻微地颤抖。梁成抱着看起来发了疯的我,喊:
“南央,郁南央,你给我听着,只有你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可我也不明白。都说生命脆弱,可我以为它有多脆弱就有多坚强。天命不可违,但凡是可尽人事就该努力。我对他说了等等,我以为我可以救他。到头来老天爷只是晃了晃地表,我的那句允诺却被一起晃得破碎不堪。
醒来的时候,睁眼望着帐篷顶上垂下来的那群千纸鹤。没有好看的纹路和花色,这是孩子们被转移前给医护站折的,我让梁成把它们拴在帐篷顶的支点上。
其实我都明白,只是不敢想。那时梁成许是把我敲晕了。虽不知睡了多久,但当时所说的余震应该已经过去。而那个唱着童年的孩子是否最后永远的停在了他的童年时光里。
左手覆上眼睛,还是哭出了声音。
我只是还想说句对不起。
却没来得及。
梁成带着盛夏的风走进帐篷,背对着坐下来。
“如果余震来的晚些,如果我们动作快些,起重机来的早些,如果我早点发现他,我是不是,就能救下他?”
他嗓音低沉,只感叹了一句话:
“南央,你该知道,人生容不下如果。”
那天夜里,我一直睁着眼回想着梁成的这句人生没有如果。耳边蝉鸣阵阵,清风穿过桑树叶,窸窣作响。夜色里,这片土地安静的让人错以为一切只是场噩梦而已。事到如今,我可以为这个孩子掉眼泪,可这场灾难里丢了性命的又何止是他。过去无法更改,活着的人只能朝前走。不是我乐观,只是不得不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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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你还记得安心吗
梁成向陶叔打了小报告,我便又被留在了医护站。有一天,他却是被抬回来的,黑灰依着汗水死死粘在皮肤上,右脚踝肿得老高。护士替他处理伤口,我替他擦着灰,很快一盆清水就变了色。
他不说话。我也就随他。
等了一晚上,才熬来他一句话:
“原来那个孩子,叫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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