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弹琴时的轻松自如不同,在日常生活时,他的为人多少有点木讷。相比周围家世显赫的学生来说,教师们对他的评价并不高,觉得他反应慢,人不乖巧,除了会弹琴外一无是处。事实上,一离开钢琴他就手足无措,神经紧张,连说话也会结结巴巴的。但是,每天放学后在那个礼堂里时,我看见的他却又是那样气质高贵,举止自若。眉清目秀的他坐在三角琴前,就仿佛一个天使或者是一个圣徒。音乐的天使和音乐的圣徒。越是如此,我越是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不懂得欣赏他的才华,不能静下心来聆听这样优美的音乐。
“你为什么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练琴呢?”我问他,“你家里没有钢琴吗?”
“家里是立式钢琴,”他犹疑了一下,说,“我喜欢弹三角琴。”
几个月后,阿静带我去了他的家。他的家在学校旁的棚户区里。那里都是些破陋拥挤的平房,走在龌龊坑洼的小路上,时常可以见到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男女往阴沟里倒马桶。至于阿静的家,大概是这些房子里最破最小的一个。房子是租来的,总共只有一个房间。厨房在走廊上与别的人家合用。房间里两张窄小的单人床各在一边,除了方桌和立橱外没有多余家具,但屋里收拾得利索整齐。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笨重的三洋牌卡带式录音机,那是八十年代第一批进入中国市场的音响器材。
房间里当然有钢琴。一台从琴厂租来的立式钢琴占去了房间的一角,上面堆着半人高的乐谱。这台立式钢琴时好时坏,已修理过多次。但最麻烦的倒不是钢琴,而是隔壁的邻居。只要阿静弹奏的时间一长,隔壁就拼命地敲墙。我在他家的时候就亲耳听到了这个声音。虽然他时常笑着说这是伴奏,但在家里弹奏毕竟不方便,因此,和学校商量后,他就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在礼堂里练琴。这才是他在学校里练琴的真正原因。
学校里的那台是雅马哈钢琴。他家里的那台立式钢琴自然不是贝希斯坦(Bechstein),波森道佛(Bosendorfer),还有斯坦威(Steinway)这样的名琴。所幸阿静的祖父就是一名钢琴调音师,所以那台破旧的立式钢琴音色和音质都保养得很好。阿静的祖父头发花白,穿一身劳动布做的旧衣服,虽然不苟言笑,对我却很亲切。他常年背着工具箱给人上门调音修琴,因为腿脚不好拄了根拐杖。拐杖的把柄处已经磨损得油光发亮。他们的日常生活完全倚仗这份调琴所得的收入。
我和阿静两个人的住处离得不远。他也来过几次我住的地方。但一来那其实不是我的家而是舅舅的家,二来家里也没有钢琴。所以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还是学校的礼堂。我们两个相处时几乎没有产生过什么争执。只有一件事他对我有些不理解。他觉得我既然喜欢音乐,那一定也想自己弹奏出动听的乐曲,因此,他想教我弹奏钢琴。但我却没有答应。
“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他问。
“我是喜欢。”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学钢琴呢?”
惟独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回答。我说自己不识谱,没有音乐才华。可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可以教你。实在不行可以让祖父教你。”他说,“你学会以后我们可以四手联奏。”
“不,我的意思是说,音乐上我除了聆听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能理解我的话。我也并不想让他了解。不会弹琴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遗憾。因为我可以读书,更可以聆听阿静的演奏。
即便是在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也照常在礼堂里练琴,因此我也照常来到学校陪着他。其实并不是我陪着他,而是琴声陪伴着我。我在听他弹奏的时候喜欢看些轻松的散文。他弹累了休息的时候也让我读些精彩的段落。他弹德彪西、李斯特和肖邦的音乐;我读蒙田、伏尔泰、兰波。阿静很能把握诗歌的音韵和节奏感,常常是我正在朗读时,就即兴地奏响钢琴来伴乐,等我读完后,他肆意狂扬,如若无人地弹奏了起来,温暖的和弦的波浪一浪一浪地涌来,让我不由产生轻微的晕眩感。
从他那里,我学到了许多古典音乐方面的知识。我知道了巴赫、贝多芬、莫扎特、马勒、舒曼、柴可夫斯基,这些不朽作曲家的名字和他们各自不同的音乐;知道了柏林爱乐乐团和卡拉扬;知道了维也纳爱乐和新年音乐会;但是了解的最多的还是钢琴。
“我喜欢的三位钢琴家是霍洛维茨、鲁宾斯坦和科尔托。”他对我说。
阿静就是用那台笨重的三洋牌卡带式录音机听这三个人的演奏磁带的。他钟爱肖邦,肖邦的曲子他在那时就已经能全部弹奏下来。每次他弹奏肖邦时我都感到周围笼罩着一团虚无缥缈的雾气。雾气悄无声息地从时间的彼端弥漫而出。然而他的音乐却有明亮的忧伤色彩,足以扫落无声的茫然失落。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喜欢上了古典乐。开始用零用钱购买古典乐方面的磁带,并且收听起收音机里乐曲频道里的古典音乐。我们两个常常聚在一起,倾听机器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乐曲声,品评各个曲子的佳妙之处。我像喜欢上读书那样喜欢上了古典乐。
在这个弹奏和聆听过程中,我们从高一升到高二,又从高二升到高三。到毕业前夕我才发觉,我们的高中时代在琴声里不知不觉就要结束了。我们都从十六岁长到了十八岁。这期间,我们的身体也发生了许多变化,都长高了,变结实了。我和阿静都在音乐中蜕变成长。他变得更为沉静和清秀,也不再那么瘦弱了,只有弹奏钢琴时的高贵仪态没有改变。我则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古典乐迷。
然而让我感到失落的是,因为专业不同的关系,我们将各自进入不同的大学。我不知道我将考入哪一所大学学习哪一门专业,但阿静将进入音乐学院学习钢琴专业。由于艺术类院校是提前招生,在七月以前,他就已经被音乐学院录取了。
七月中旬,阿静的祖父死了。
老人死于脑溢血。由于是夏天,那间小屋非常闷热,加上白天又过于劳累,结果半夜时中了风,送到医院前老人已经无法说话。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挣扎了几个小时就断气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阿静正在用毛巾仔细擦拭老人的身体。满头白发的老人犹如熟睡的婴儿一样死去了。白布裹住了他的身体。我们推着尸体走过阴暗漫长的走廊,来到阴冷的停尸间,把老人放进了冷冻箱里。停尸间的铁门锁上时,我才刚刚意识到老人的死去。我感到难过,但是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不能理解。我仍然记得拄着拐杖背着工具箱的样子,甚至还能想起他那老年人特有的亲切笑容。这一切现在全都没有了。虽然它们还在我的头脑里。
几天后,老人在火葬场里化成了灰烬。阿静把祖父的骨灰葬在了郊外一个荒凉的墓地里。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阿静。
“祖父给我留了笔钱,我想音乐学院的学费和生活费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不够,我也可以在课余打工,教钢琴,总会有办法的。”
墓地里,纸钱的灰烬像死者的灵魂一样飞舞着。当我多年后独自再来到这里,却发现这片墓地早已被夷为平地,几座现代化的高楼占据了墓地原来的位置。随着时间的流逝,连死亡也烟消云散了。
“我的父母也都在这里。”他沉默了一会,说,“他们都是钢琴演奏家,在文革时自杀了。听祖父说,那是一九七五年春天的事。”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兴起了带阿静去自己原来住的那个花园洋房的念头。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说。
“什么地方?”他问。
“我原来的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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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 三月 第二节 琴曲 二
二
我带阿静去了以前我和母亲一起住的花园洋房。房子是在复兴路旁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路上整天看不见一个人影。小路两边都是一座座齐整宽大的砖石结构的老式洋房。这些房子的样式很像法国南部乡村的别墅。每家楼前都有一个样子相同的小花园。花园门口清一色是法国梧桐,梧桐树的树冠彼此相连。母亲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有九年时间了。
“你以前住在这里?”他问。
“以前住在这里。”我说,“这些房子是二三十年代由法国人建造的。这里原来属于法租界。”
我谈起房子的来历。这个洋房原来的主人是一个民族资本家。解放后,资本家的女儿和一个南下的解放军军官结婚了。他们就是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说不清是幸运和是不幸,两个人在文革开始前就双双去世了。他们把洋房留给了我的母亲。母亲死后,这房子就留给我了。
我们走进花园,花园的石板路上残留着青苔。隔壁花园的橘子树枝伸了过来,院子里长着不知名的花草。 有些人十分希望住在这样的老洋房里。其实住在这种房子里没什么好的。头顶梁柱酥松,隔三岔五漏水停电,墙皮开裂瓦片下坠,雕花楼梯摇摇欲坠,木头地板吱嘎作响。一派破旧颓败的景象。
洋房有两层半。底层居中是客厅,另有一个会客室。厨房位于正门的一旁,旁边是宽敞的卫生间。从客厅沿踩着老朽的木头楼梯上到二楼是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的落地钢窗正对着朝南的露台和花园。整个建筑的地板被刷成深红色,有些潮湿的角落已经腐烂,长出了不知种类的蘑菇。洋房里终年阴暗潮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雕铜花的栏杆全是铜锈。墙壁本来是白的,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灰白色。我原本以为洋房里一定满是灰尘,但房间里却干净得有些出人意料。也许是舅舅常来打扫的关系。
“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阿静问。
“舅舅不愿搬回这里住,”我说,“我一个人也没法住在这里。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可怕。”
“是有点。”他说,“可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
“你马上就知道了。”我说。
房子是尖顶结构。屋顶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异常大的空间。这个空间便被封闭成一个一百多平方的阁楼。走入阁楼房间。两个南北向的窗户开在了屋顶的青灰色瓦片当中。我打开向南的的木格窗户,燥热和清新的空气同时涌入。夏日的光线使得眼前豁然一亮,就像是房间里原本积攒了好多年的阳光似的。
房间中央有一台用白色床单覆盖的钢琴。白色床单就像是殓尸布一样覆盖在钢琴上。我伸手掀起了这块白布,现出了下面的钢琴。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Grand piano 。Steinway。
“不知道还能不能弹。”我说,“你试一下好了。”
阿静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把手放在了琴身上,很久都没说一句话。静止一会后,他打开琴盖,摁了一下中央位置白色琴键。一个剔透的音符点破了周围的宁静。蝉鸣消失了,屋瓦上的麻雀振翅飞起。C4的音符在我们耳朵里回荡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
不用我说什么,他已经坐在琴凳上,开始弹奏起肖邦的F小调幻想曲来。他闭上眼沉醉在琴声里,流利时快速闪烁,激情处火花四溅,慢板时抒情婉转,结尾部分华彩夺目。令人迷醉倾倒的乐曲旋转在我们身体周围。直到停止弹奏以后,音乐仍然在整幢房子里回旋。
他睁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还从来没弹过斯坦威呢。”
“你觉得声音怎么样?”
“无可挑剔,连音也不用调。”他说,“这是你家的琴吗?”
“是的。”
“既然你家里有琴,你怎么没有学钢琴呢?”
“可能是没有音乐天赋吧。”我说,“你知道我连谱也不识的。”
“很容易就可以学会的。”
我手扶着三角琴的琴身摇了摇头。阿静盖上琴盖,站了起来。
“你可以继续弹这台钢琴。”我说。
“你说什么?”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静。这幢房子现在没有人住,房子里又有一台钢琴。棚户区的平房很快就要全部拆掉了,他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再说又已经考上了音乐学院,所以完全可以退掉棚户区的小屋和那台立式钢琴,搬到这里来住。
“可这里是你的家。”他说,“再说我也没钱住这样的房子。”
“我又不收房租,”我笑了,“就当是免费听了三年音乐的报答吧。我跟舅舅商量过,他也支持我的想法。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好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开学了。这里到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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