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的军乐队带进宫里演奏之后,我就更觉中国的丝弦不堪入耳,甚至连丹陛大乐的威严也大为削弱。只因庄士敦讥笑说中国人的辫子是猪尾巴,我才把它剪掉了。
…………
在毓庆宫的最后一年,庄士敦已是我的灵魂的重要部分。我们谈论课外问题,越来越多地占用着上课时间,谈论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泛。他给我讲过英国王室的生活,各国的政体国情,大战后的列强实力,世界各地风光,“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土地上的风物,中国的内战局势,中国的“白话文运动”(他这样称呼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文明的关系,他还谈到了复辟的可能性和不可靠的军阀态度。……
有一次他说:“从每种报纸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中国人民思念大清,每个人都厌倦了共和。我想暂且不必关心那些军人们的态度,皇帝陛下也不必费那么多时间从报纸上去寻找他们的态度,也暂且不必说,他们拥护复辟和拯救共和的最后目的有什么区别,总而言之,陈太傅的话是对的,皇帝陛下圣德日新是最要紧的。但是圣德日新,不能总是在紫禁城里。在欧洲,特别是在英王陛下的土地上,在英王太子读书的牛津大学里,皇帝陛下可以得到许多必要的知识,展开宽阔的眼界……”
在我动了留学英国的念头之前,他已给我打开了不小的“眼界”。经过他的介绍,紫禁城里出现过英国海军司令、香港英国总督,每个人都对我彬彬有礼地表示了对我的尊敬,称我为皇帝陛下。
我对欧化生活的醉心,我对庄士敦亦步亦趋的模仿,并非完全使这位外国师傅满意。比如穿衣服,他就另有见解,或者说,他另有对我的兴趣。在我结婚那天,我在招待外国宾客的酒会上露过了面。祝了酒,回到养心殿后,脱下我的龙袍,换上了便装长袍,内穿西服裤,头戴鸭舌帽。这时,庄士敦带着他的朋友们来了。一位外国老太太眼尖,她首先看见了我站在廊子底下,就问庄士敦:
“那个少年是谁?”
庄士敦看见了我,打量了一下我这身装束,立刻脸上涨得通红,那个模样简直把我吓一跳,而那些外国人脸上做出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又使我感到莫名其妙。外国人走了之后,庄士敦的气还没有消,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对我说:
“这叫什么样子呵?皇帝陛下!中国皇帝戴了一顶猎帽!我的上帝!”(溥仪著,《我的前半生》,第三章“紫禁城内外”之五“庄士敦”,中华书局,1977年。)
庄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1874~1938)生于苏格兰首府爱丁堡。他于1894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后进入牛津大学玛格德琳学院学习,主修现代历史、英国文学和法理学并获学士学位。光绪二十四年(1898),他考入英国殖民部,同年被英政府派往香港,先后任辅政司助理和港督卜力(Sir Henry Blake)的私人秘书。从此,庄士敦以学者兼官员的身分在华工作了34年。 。。
第九章 天子的洋师(4)
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他先后穿越中国云南和越南,然后又到缅甸考察。光绪三十年(1904),他经威海卫的首任英国文职行政长官骆任廷(Sir James Haldane Stewart Lockhart; 1858~1937)力荐,被英国殖民部派往威海卫,先后出任政府秘书、正华务司和南区行政长官等职。光绪三十二年(1906),他沿长江而上去了四川、西藏。光绪三十四年(1908),他到了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等地,主要任务是考察佛教圣地,为研究佛教理论搜集原始资料;民国二年(1913),他前往普陀山研究观音文化。在此期间,他根据沿途的实地考察写成了《从北京到瓦城》(From Peking to Mandalay。 A journey from North China to Burma through Tibetan Ssuch'uan and Yunnan)、《大地众生成佛》(Buddhist China)等书,对佛教礼赞备至。
在威海期间,庄士敦因觉得难以施展抱负,而几度想弃政从学,却屡屡受挫。他谋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香港大学汉学教授的职位,都功亏一篑。民国七年(1918)的八月底,庄士敦循惯例往内地旅行,十月底来到了上海,不想就此时来运转了。时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徐世昌等人想为溥仪选一位师傅,教授英语和欧洲宪政知识,托李鸿章次子李经迈物色。李经迈曾在威海卫避难,与庄士敦交往甚密,在上海再遇后,自然大力推荐。庄士敦大喜过望,欣然受邀,遂于民国八年(1919)二月从威海离任,正式开始了“帝师”生涯,这一年溥仪刚好14岁,而庄士敦已45岁。庄士敦就此迈上了人生的又一个台阶,进入了神秘的中国内宫。西洋人中,在紫禁城里长期生活过的,独他一个,拥有“帝师”头衔的,也别无他人,风头一时盖过了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丁韪良,从此名闻天下。英国政府在其离威前,授予他CBE(高级英帝国勋爵士)。
溥仪被逐出宫时,庄士敦曾通过英国使馆向民国政府施压。溥仪去天津后,庄士敦于1926年短暂任英国赔款委员会书记,次年便重回威海卫当行政长官。民国十九年(1930)十月一日,庄士敦代表英国政府参加了威海卫归还仪式。面临离开中国,庄士敦沮丧异常,以致因仆人将衣服装箱时出错,而大发雷霆。
卸任回国后,庄士敦从1931年到1937年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汉学教授。但上课讲学的工作,于他并不合适。他对溥仪念念不忘,九一八事变后,他借返华处理威海卫遗留问题之机,特地赴津探望溥仪,并请溥仪给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写了一百多字的序言。1935年溥仪在长春出任傀儡皇帝时,他照样去看望,更衷心拥护。
庄士敦向溥仪传播西方文化,自己却被中国文化同化了。他身为金发碧眼的洋人,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一口流利官话,欣赏中国公卿贵胄的派头,穿长袍马褂,戴二品花翎顶戴,像前清遗老一样迈方步,总愿意人家称他“庄大人”。他的名片上用中文印着“庄士敦”,下面还印上别号“志道”,取《论语》“士志于道”之意,因此也爱听人称他“志道先生”。他每次和陈宝琛、朱益藩以及王公旧臣见面,也总爱学中国官场的样子,拱手为礼。
庄士敦到中国后,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他原是信仰基督教的,来华后兴趣转移到中国佛教,大量阅读佛家经典,遍访中华名山宝刹,与高僧法师探讨佛理妙谛,从此不再到教堂作礼拜。光绪二十七年(1901),庄士敦以 “林绍阳”的笔名在伦敦出版了《一个中国人关于基督教传教活动向基督教世界的呼吁》一书,指责基督教会传教士试图改变中国社会的做法等,引起英国宗教界的猛烈抨击,称他为“古怪的佛教徒”。
第九章 天子的洋师(5)
庄士敦对儒家思想几乎达到了痴迷的地步。因此,他的所作所为,在大部分西方人看来,不免有些惊世骇俗。他认为儒家思想绝不应受到攻击,因它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基础,是惟一可以把中国人联为一体的纽带。他写道:“如果在漫长的改革过程中,中国逐渐轻视并放弃她几千年来所赖以依靠的所有支柱,如果她使自己所有的理想、生活哲学、道德观念和社会体制全盘西化,则她的确会变得富有、进步与强大,甚至会成为世界之霸,但她也会因此而丢掉更多优秀而伟大的品质、她的幸福来源,所有值得她自尊自强的东西都将一去不复返,代之而起的将是成千上万个村庄派出所!”为此,他维护帝制,憎恨民国,参与了溥仪复辟帝制的活动,与中国的革命派针锋相对。他对孙中山及袁世凯的仇恨,绝不亚于清室中任何一人。在一定程度上,他与辜鸿铭是难兄难弟,两人都是西方文化的饱学之士,却不顾一切地袒护中国的传统,在忽剌剌大厦将倾的时候,作堂吉诃德式的抵抗。
庄士敦一生未婚。他的晚年,思绪一直沉浸在紫禁城的余晖里,不能自拔。他以版税收入购得一苏格兰小岛艾琳岛(Eilean Righ),给居室分别起了松竹厅、威海卫厅和皇帝厅等名字,并升起了“满洲国”的“国旗”,陈列溥仪赏给他的朝服、顶戴及饰物等,终日把玩溥仪所赐之物,无心世事。1938年3月6日,庄士敦怀着对中国往事的无尽思念,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享年64岁。他死后,其骨灰按他生前遗愿洒在艾琳岛及周边,以永远陪伴皇上赐他的物件。
庄士敦汉学功力深厚、深具学者素养。他广猎经史子集,喜欢中国古典诗词与饮茶之道,一生著有《从北京到瓦城》、《大地众生成佛》、《威海卫狮龙共存》、《儒教与近代中国》、《基督教在华传教事业评议》、《中国戏剧》等书。但他的传世之作,还属《紫禁城的黄昏》。
一.《紫禁城的黄昏》
(Reginald F。 Johnston; 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 Victor Gollancz Ltd; London 1934)
该书是庄士敦的*,从戊戌风云写到溥仪出宫。书于1934年在伦敦出版后,便轰动了欧洲。之后不久,中文版与日文版也相继推出,庄士敦立时名闻遐迩。
庄士敦在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呈献给溥仪皇帝陛下,以纪念十五年之前建立于紫禁城的良好友谊,并谨以此书对陛下本人以及生活在长城内外的他的人民,致以衷心的祝福。历经这个黄昏和漫漫长夜之后,正在迎来一个崭新而更加美好的黎明。”
《紫禁城的黄昏》再现了清朝的落幕。庄士敦是参与者、旁观者,也是历史风云的记录者。书中出现的人物,除王公贵族,政客军阀外,还有陈独秀、章太炎、康有为、胡适、顾维钧、罗振玉、王国维、郑孝胥、翁同龢、陈宝琛等新旧人物,在帝国残阳中神态各异。
书中对溥仪自然着墨最多,但他身为“帝师”,对学生还是存有误读,比如说溥仪有“诗人气质”。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坦白说,他出于胡闹,曾以“邓炯麟”的化名,抄了一首明诗寄给某小报,居然发表。庄士敦不明就里,便把这首诗录在书里,译成英文,对学生大加称赞。
该书的中文版再版后,《中华读书报》评论说: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天子的洋师(6)
“在《紫禁城的黄昏》中,庄士敦把自己在华的经历放在近代中国的大背景中,从一个谙熟中国文化,继而又身为帝师的外国人的特殊视角,对他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大小事件,写下了真实的记录,字里行间浸透着他的审视和思考。
“作者对于慈禧的描述很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慈禧被庄士敦描写为一个无知的老妇人。庄士敦认为,她不可能对整个朝廷所犯下的一切错误负责,在她死后,也不应该承担一切罪名。作为帝国最高的统治者,她没有能力摆脱祖先留下来的腐朽传统的束缚,改变传统并不是她一己之力所能办到的。她反对‘戊戌变法’,并不是因为她不希望中国富强,仅仅是因为她与光绪是站在对立的两面。光绪的变法,固然是为了让中国走上‘富强之路’,同时也是为了掌握实权,改变受制于慈禧的状况。而这不但会威胁到慈禧的地位,甚至会危及她的生命。光绪请求袁世凯做的,不就是杀掉荣禄,软禁慈禧么?可以毫不夸张地预测,如果光绪成功,那么慈禧的日子,恐怕不会比日后光绪所经历的好到哪里去。
“庄士敦崇拜光绪,认为他是伟大的皇帝;同时他也喜欢康有为;庄士敦对孙文的评价不高,认为他的理论‘漏洞百出’;庄士敦一再强调,当时的中国人并不向往共和,起码90%的人不知道共和是什么意思,共和只是一些政客抢夺利益的筹码。
“在庄士敦的笔下,溥仪也脱去了神秘的面纱。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的少年,有着当时普通的中国少年所拥有的优点,比如在诗画方面的一些才能,对于新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对时事有着浓厚的兴趣,并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庄士敦曾使溥仪接近了不少新事物,戴眼镜、装电话、开汽车、打网球等。溥仪性格中有着致命的弱点——浮躁,安于现状而不思进取。他也想复辟祖先的基业,但这个愿望并不像康有为、张勋等人那么强烈。他可以容忍民国政府一次次违背对清室许诺的‘优待条件’,一再地拖欠费用,但当他看到自己祖先的陵寝——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坟墓被人炸开,尸骨被剁成碎片扔得遍地都是,而曾经允诺对皇室陵寝永远奉祀及妥善保护的民国政府,对此却无只言片语的解释或安慰时,却无法忍受——他做出到满洲充任‘傀儡’的决定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
“在《紫禁城的黄昏》中,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