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你去问她的亲属吧。”侦查员写好一张纸片递给她,“看一遍,签个名。签在这儿。因为没有犯罪因素,我准备结案了。她的死纯属心理失常而自杀。”
伊斯克拉想集中注意力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然而却看不明白,于是没有看完便签了字。她站起来,含含糊糊地道了声“再见”,就向外走去。
“安葬方面的事你去问她的亲属吧。”侦查员又说了一遍。
“她没有亲属。”伊斯克拉下意识地说。此刻她心里在想:这全怪柳别列茨基,要是他能马上得知是他自己把亲生女儿毁了,那才叫公平呢。
“我不是说,她的姑姑来了嘛。”侦查员说。
莲娜和济娜在外面等她。她们也被传讯了,在传讯伊斯克拉之前就被讯问过了。她们站在一起,彼此什么也没打听。
“走吧。”伊斯克拉想了一下说。
“上哪儿去?”
“她姑姑来了。”伊斯克拉很难把“维卡”这个名字说出口不由得改用了代词。“侦查员说,安葬的事要去问亲属。”
济娜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们默默地走着,离那栋熟悉的房子越近,她们的步子就越小。到了大门口,她们踌躇不前,犹犹豫豫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唉,真难哪!”济娜又叹了一口气。
“应该进去。”伊斯克拉说。
“应该进去。”莲娜重复了一遍,象回声一样,“小时候是‘愿意或是不愿意’,现在却是‘应该或者不应该’。咱们的童年结束了,济娜。”
“结束了。”济娜伤心地点点头。
她们又彼此看了一眼,伊斯克拉便带头向门口走去。她也感到为难,也不想走进这栋房子,但是对于服从“应该”这个象打击一样的短语,她比别人更有思想准备。
接了门铃之后仍旧没人答应。在这所被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再一次变得冷冷清清的住宅里没有一点声响。不过这次伊斯克拉没有回头寻求支持的目光,而是推开门径直走'577'了进去。房间里象墓穴一样死寂。古色古香的镜子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寒光,济娜头一次无动于衷地瞥了这面镜子一眼。
“屋里有人吗?”伊斯克拉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姑娘们彼此看了看。
“没有人。”
“不可能没有。人不在家总是要锁门的。”
“现在什么事都可能……”
伊斯克拉往饭厅里谨慎地望了一眼,里面没有人影。厨房和维卡父亲的卧室也空无一人,剩下的只有被查封的书房和维卡的房间了。在维卡的房间门口,伊斯克拉迟疑不决,呆然不动了。
“你怕什么?” 莲娜突然生气地低声问道,“让我进去。”
“我来。”伊斯克拉小声说了一句,打开了门。
她迅即往后退了一步: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仰面躺着,裙子下面怪异地伸出象木棍一样直挺挺的两条腿。僵滞不动的双手把维卡的照片紧紧地搂在胸前。伊斯克拉她们非常熟悉这张镶着框的照片。
“是死人……”济娜轻轻地惊叫一声。
“好象有气儿。”莲娜没有把握地说。
伊斯克拉走过去,看了看那双凝滞不动、木然无神的眼睛。
“喂……”她这才想到自己不知道维卡姑姑的名字,“柳别列茨卡姬同志!”女人纹丝不动,两眼依旧视而不见地对着伊斯克拉。“柳别列茨卡娅同志……”
“是死人吧?”济娜觳觫不已,在后面低声问道,“是死人吗?”
“柳别列茨卡娅同志,我们是维卡的朋友。”
僵滞的眼睑稍稍颤动了一下。伊斯克拉鼓起全部勇气,碰了一下女人的手。
“喂,您听我说,我们是维卡的朋友,我们在一个班学习…她的话音夏然而止:是现在在一个班学习吗?不,是曾经在一个班学习。现在应该用动词过去时了。一切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往事已经同他们的现实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从一年级起就一直同班……”
不,这个女人没听见她说的话。没听见,尽管伊斯克拉迫使自己一直盯住那两个凝滞不动的眸子,声音响亮,吐字清晰。
“怎么办哪?”莲娜忍不住问。
“打电话叫‘急救车’。”
在莲娜打通电话,“急救车”尚未到达之前,她们试通了自己所知道的种种办法,想使这个女人恢复知觉。她们往她脸上喷水,拿氨水给她闻,按摩她的太阳穴。但是一切努力均告枉然:这个女人仍旧一动不动,什么也听不见,象块板子似的直挺挺地躺着。不过,“急救车”上的大夫所做的抢救也无济于事。他们给她打了一针,把她放上担架,连维卡的照片都没能从她手中取出来,便把她抬走了。汽车门砰砰地响了两声,马达咆哮了一阵,渐渐在远处消失了。在这套家毁人亡的宽敞住宅里只剩下这三个姑娘。
“象在墓穴里似的。”济娜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感觉。
“咱们该怎么办呢?”莲娜叹息一声,“是不是应该去趟民警局?”
“去民警局?”伊斯克拉反问道,“当然,去民警局也行,就让他们把维卡象埋一个流浪儿一样埋掉吧。让他们去埋吧,咱们还上咱们的学,做咱们的新衣裳,读那些歌颂高尚情操的诗篇。”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伊斯克拉,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理解我的话!”
“去民警局也行,”伊斯克拉连听都不听她的,继续不留情面地说着,“去……”
“要是那样,咱们将来对自己的子女该怎么说呢?”济娜忽然非常认真地提出一个问题,“要是那样,咱们又该教给他们什么呢?”
“是啊,咱们将来对自己的子女该怎么说呢?”伊斯克拉重复了一遍,就象是济娜那句话的回声,“在教育别人之前,先要教育自己啊。”
“我真傻,姑娘们,”莲娜怀着由衷的痛苦承认说,“我真傻,我是个可卑的胆小鬼。我是因为不知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才说了那句话。”
“我们都是傻瓜,”济娜叹了口气,“只不过开始聪明起来了。”
“兴许阿尔乔姆的妈妈知道该怎么办,”伊斯克拉做出决定,用力甩了一下辫子,“她上了年纪,肯定办过……办过丧事。济娜,把房门钥匙找出来。我们把门锁上,去找阿尔乔姆的妈妈,还有……我只知道一点:应该由我们给维卡操办丧事。由我们操办!”
阿尔乔姆的妈妈默默地听完柳别列茨基家出的事,难过'580'地摇摇花白的头。
“你们考虑得对,姑娘们,你们的担子很重。我和阿尔乔姆的爸爸谈过,我们已经料到事情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伊斯克拉不大清楚阿尔乔姆的妈妈指的是什么,但是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即将要做的事:要把维卡的尸体领出来,停放在一个地方,并且设法运走。她从来没有办过丧事,不知道该如何操办,因此一心只惦记着这件事。
“米龙,你明天和姑娘们一起去吧。”阿尔乔姆的妈妈说。
“姑娘们,我明天上午九点去,”阿尔乔姆的父亲说,“明天早上我先去工厂请个假。”
这些天里,伊斯克拉既没有时间概念,又没有留意周围的人,就这样过来了。她看不进书,学习不下去,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便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该学会控制自己啦,伊斯克拉。”
“当然。”伊斯克拉毫无表情地马上表示同意。她没有回头,妈妈暗暗地叹口气,不满地摇了摇头。“在今后的生活中还会出现许多悲剧。我知道,头一回遭遇到悲剧总是最可怕的,但是,应该准备好去生活,而不是练习蒙受苦难。”
“大概应该练习生活吧?”
“别说刺儿活,我是说正经的。我在想办法理解你。”
“我这个人很难捉摸吗?”
“伊斯克拉!”
“我这名字就象一声枪响,”女儿凄然地笑了笑,“请原谅,妈妈,我再也不打断您的话了。”
可是妈妈已经突如其来、完全不象出自伊斯克拉之口的反唇相讥弄得不知所措,她把那支燃着的烟又点了两次,强压住一阵阵涌上心头的怒火,克制住自己,说:
“自杀是软弱的表现,这你知道吧?因此人类历来蔑视自杀的人。”
“也包知马雅可夫斯基吗?”
“住口!”
母亲象男人似的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烟灰缸、纸类、火柴,通通掉到了地上。伊斯克拉把它们一一拾起,拿来扫帚,把烟灰和烟头扫走了。母亲没有做声。
“对不起,妈妈。”
“从下。当然,你要去送葬,而且……而且这样做也是对的。理应尽到自己作为朋友的最后义务。不过,我绝对禁止你组织公祭,听见了吗?绝对禁止!”
“我不大明白,在这件事情上讲的公祭是什么意思。维卡死的时候还是名共青团员,这和公祭不公祭有什么关系?”
“伊斯克拉,我们并不象古时候那样把自杀的人埋葬在墓地的围墙之外。但是我们也不赞赏那些意志薄弱和神经脆弱的人。这就是我之所以坚决请求你……不要做什么演讲之类的事情。要么你答应我,要么我把你锁在屋子里,不放你去送葬。”
“您真能干出这种事来,妈妈?”伊斯克拉轻声问道。
“是的。”妈妈的目光直逼伊斯克拉的眼睛,“是的,因为我不能不关心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女儿苦笑着说,“咳,妈妈呀,妈妈!不是您进行改革我说,美好的未来就是心地纯洁吗?”
“我讲的是对社会的良心,而不是……”
母亲的声音突然止住了。伊斯克拉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地等待着这句话如何结束,但停顿持续了很久。母亲掐灭烟,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女儿。唯一的亲人。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可是就连那些不称职的母亲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幸福。我们就谈到这儿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道理都懂……去睡吧。去吧。明天是你十沉痛的一天。”
伊斯克拉很害怕明天,久久不能入睡。她害怕的不是出丧本身:阿尔乔姆的父亲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把该做的事都一一做好了,只是没有搞到汽车。人们办妥了一桩桩手续,在墓地打到了一块地方,什么都商定了,就是要不到汽车。
“好吧,”阿尔乔姆说,“我们,这个……我们把她抬去。”
“路很远呵。”妈妈发出一声叹息。
“不要紧,我们人多。”
是的,伊斯克拉害怕的不是送葬这件事,她是害怕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亡。她害怕看见维卡尸体的那一瞬,害怕自己会受不了,听跌倒在地,或者,更可怕的是自己会禁不住失声痛哭。她担心自己会呼天抢地、放声哀号,因为在这些日子里,这哭喊,这野兽般的哀号一直在她心里无声地回旋。
第二天早晨,济娜、莲娜和罗莎来找她。
“妈妈说我应该去,”罗莎严肃地解释说,“你们还是些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这种场合很多事是需要已婚妇女来干的。”
“谢谢,罗莎,”伊斯克拉松了口气,“你就发号施令吧!”
“上他家去。你有钥匙吧?是上柳别列茨基家去,你看着我干什么?得去给她拿些衣服,还得拿件漂亮点儿的连衣裙。”
“对,对。”伊斯克拉交出钥匙,“你瞧,我想都没想到这些。”
“说的是嘛,这件事要由妇女来办。”
“她有一件玫瑰色连衣裙,”济娜说,“非常漂亮,我一直很羡慕。”
罗莎和姑娘们到柳别列茨基家去了。伊斯克拉向学校跑去:她担心送葬的人少,因为几个小伙子得把灵枢从市中心抬到城郊,他们没有那么大力气。她想和校长谈谈,让他批准他们全班同学都去送葬,而不只是允许维卡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去。虽说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在那次令人不能忘记的会议上讲了许多含沙射影的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解除校长的职务。伊斯克拉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该是上课时间了,校园里却仍旧聚集着很多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年级同学跑来跑去,又喊又嚷,碰撞着年龄小的女同学;高年级同学自觉地分班集中在一起站着,异乎寻常地安静。
“出什么事了?”
“学校关门了!”一个五年级学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
这时,门开了,校长、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和几位教师走到台阶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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