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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停当,权万纪先派一个裨将带着一百兵丁包围了福源盛,店堂里几名伙计正将一只只沉甸甸的箱子卸下来,里面满是白银。同时,他自己领着四百兵丁跟着迟德立等冲到侯府前,将这宅子团团围住。权万纪下令留二百人把住四面路口,封锁消息,其余的跟着他进府搜查。
几名士兵冲到门口,使劲拍打门环,门一开,里头的侯府看门人还没张口说话,几把刀已将他逼到一旁。权万纪带着众兵丁打着火把鱼贯而入,一行人走到院中,几个侯府家人已经挑着灯引着侯君集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权万纪,端足国公的架子神色威严地道:“是权大人呀,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啊?”
权万纪看着侯君集道:“你难道自己心里不明白?有人举报你贪污纳贿一百万之多!”侯君集仰天长笑:“你说多少?一百万!你一定是弄错了。”权万纪道:“我办案子,向来只凭实据,有没有一搜便知!”侯君集皱起了眉头:“案子?你把我侯君集当成什么人了!”
权万纪一挥手对身后的兵丁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名小校带着十几名兵丁欲冲向各房强行搜查。侯君集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拿我的家什来!”一个家人应了一声,跑进屋吃力地扛来一把大刀,侯君集一把接过,把刀柄往背后一甩,刀尖冲地,怒视着众兵丁道:“爷这口刀舐过何止千人的血,再加你们几个也不多,你们要是觉着自己的脑袋不值钱,在脖子上待着难受,就只管上来!”他声若洪钟,犹现当年血战颉利大军时的一身霸气,小校和众兵丁面面相觑,心中无不骇然。
权万纪脖子一挺:“侯君集,我权万纪的这颗脑袋不值钱,你来吧!”说着,抬腿欲亲自进屋搜查。
侯君集吼道:“权万纪,我可不吃你这套,再往前走,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侯君集像是动了真火,举起大刀就要劈,屋里头冲出一个人来,拦在父亲和权万纪之间,嘴里喊着:“爹爹,他是朝廷命官,你不能呀。”侯君集定睛一看,是女儿海棠,她带着哭腔向那几个家人喊道:“你们还不过来帮忙!”几个家人一起将侯君集抱住。
侯君集脸上青筋暴起,用力挣扎着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快放开我,我侯君集纵横四海,侍奉过我朝两代圣主,岂能受这般污辱!”那几个家人却按海棠的吩咐死死抱住了他,让他不能动弹,海棠抬起眼来,一眼看见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迟德立!她双眼如电地看着对方,迟德立不敢与她对视,慌忙低下了头,像是恨不能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似的。
权万纪一挥手,士兵们冲向各屋,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纷纷从各屋退回来,向权万纪禀报没有搜到那张字据。权万纪心头一惊,脸色变得铁青,额上沁出汗来,他急切地问道:“都搜过了?”一个裨将一指一间厢房回答道:“只有后院的一间灵堂没有搜。”已经感到有些心虚的权万纪用变了调的声音道:“搜!一个角落也不要留下。”那裨将稍一犹豫,一挥手,一队士兵朝灵堂冲去。
侯君集拼命挣开家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大声喊道:“不许你们进那间屋子!”这是侯君集的侍妾佩珠的灵堂,去年春天侯君集正领兵与丁节大战,她在襄阳染了急症,得不到救治死在了城中,当时没有埋葬,用稻草将棺椁先包裹着停放在野外。这次回京,侯君集将棺椁带回了长安,打算择期送回家乡安葬,因为练兵的事儿耽搁了下来,一直还停放在后院的那间闲屋子里。他怎么能忍心别人去打扰她的亡灵呢?
权万纪冷笑一声道:“你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海棠情绪激动地冲过去,站到了父亲身边:“权大人,你们太过分了。你们知道里面是什么人的灵位吗?她跟着家父四处征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最后死在军中,你们就不能让她安静安静吗?”
海棠的话打动了众人,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动脚了,权万纪如同一个抱着最后一丝翻盘希望的赌棍,疯了一般地看着众人:“你们怎么了?这样一个谎言就把你们唬住了?你们不搜,我来搜!”说完,他一步冲进后院,竟将挡在前面的海棠撞倒在地,迟德立伸手欲扶起海棠,海棠狠狠瞪了他一眼:“谁要你扶,你这个飞虎军的叛徒!”
出人意料的是,站在一旁的侯君集并没有做声,他扶起海棠,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他们疯了!”
过了一会儿,权万纪走出来手里举着一张什么东西,伸到侯君集面前,说道:“这是什么,难道是纸钱吗?”接着他发出一阵怪笑,听得众人无不骇然。
侯君集一言不发地看着权万纪,这时院中突然有人高声说道:“不错!那就是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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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4)
众人一回头,见是李世民带着房玄龄、岑文本等人走了进来。李世民快步朝权万纪走去,一伸手夺过那张纸,一眼认出是慕一宽写的那张一百万钱的字据,他哼地冷笑了一声,对权万纪道:“你可立了一记大功啊!侯君集是朕钦命的左卫大将军,要抄家也得朕来抄,你凭什么来做这个主?”权万纪扑通跪倒:“回皇上的话,臣得到线报,侯君集将从窦家提取一百万赃钱。事情紧急,臣怕走漏风声,是以机断行事,借兵围住侯府,想起得赃证,挖出侯君集这个大贪官,再向皇上禀报。”
李世民问道:“你怎么知道侯君集是个贪官?”权万纪指着李世民手中的字据说:“难道这一百万两还不足以证明他是贪官吗?”李世民举起那张字据,使劲晃了几晃,涨红着脸怒吼道:“这不是侯君集的钱!这笔钱是朕支给他抚恤飞虎军遗属的,这些年来,飞虎军这笔账一直是侯君集一个人在还,这不公平!朕偷偷将这笔钱给了他,让他替朕还这个账!这不是烧给英烈们的纸钱又是什么?!”李世民不能让飞虎新军的秘密暴露,所以他选择了这个解释。这句话像一声晴天霹雳,震得权万纪等人脸色苍白。李世民把脸转向权万纪恨恨地说道:“朕不想让世人知道这件事,说朕对飞虎军偏心,你却因一己私念非要将它抖出来,这是借死人来整活人呀,其心可诛!”
权万纪吓得浑身战栗,扑通跪了下来,李世民接着斥道:“权万纪,你为了博得一个直名恣意妄为,苛待同僚,是因直而废忠忘恕,朕如果不惩戒你,百官岂不都会学你?那一来朝纲焉能不乱?我看这治书侍御史你就不要做了,去当鸿胪丞吧!”
从声威赫赫的治书侍御史被贬到鸿胪寺去当个鸿胪丞,这可是个不轻的处分。不过犯的是这么大一件事儿,这责罚可又着实是显得太轻了。连权万纪自己都感到意外,不知皇帝为何会如此行事,他深深一叩:“臣领旨谢恩!”
这时一个士兵在偏院中喊了一声:“这儿死了一个人!”众人急忙过去,穿过一道月门,见迟德立倒在血泊中,身边横着一把剑,脖子上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冒着血,已经奄奄一息。他的表情因伤痛而变得十分狰狞,眼睛也快闭合了,可一看见人群中的海棠,又猛地睁了开来,死死地盯着她,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上依依不舍地停留了几秒钟,才沉沉地闭上,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让海棠的心为之一颤。
李世民绷着脸回到宫里,事情到了这一步,谁都看得出来,冲在前面的是权万纪,后面却一定另有人指使,而这只能是蜀王李恪。李世民下令把李恪叫来,李恪战战兢兢地来到承庆殿,劈头盖脸地挨了父亲一通臭骂。李恪不敢再遮掩,只好交代了自己确实是幕后的主使。不过他辩解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替朝廷扫除贪佞。李世民盛怒,一语道破了李恪的用意:“说得漂亮,可你瞒不了朕!你扫除贪佞是幌子,对付自己的大哥才是真!”接着,李世民拧着自己儿子的耳朵斥道:“朕给你取名恪,就是希望你能恪守本分,但是你身为亲王,却见利忘义,结党营私,做出这干政乱纲的事情来,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痛骂之后,李世民降旨:削李恪五百封户,在王府闭门思过!接着又给几个参与此事的官员相应处分,其中受罚最重的是程怀亮,被免去左屯卫翊府中郎将之职,理由是他擅自动了兵马。这件事儿让几年来蒸蒸日上的蜀王一党大挫锐气,声誉扫地不说,还失去了左屯卫翊府中郎将和治书侍御史两个重要位置,朝中已初见端倪的东宫与蜀府争风的格局顿时瓦解了。
蜀王一党倒了这么大一个血霉,按说侯君集该高兴才是,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连着两天,都一直守在那间停放着侍妾佩珠灵柩的灵堂里。灵堂里又新添了一副棺材,里面躺着他的义子兼部将迟德立。
海棠从他的悲伤中像是看出了什么,问道:“爹爹,迟德立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侯君集一脸哀痛地道:“你不是骂他是飞虎军的叛徒吗?爹爹今天要告诉你,飞虎军从来没有过叛徒!”说着,一行浊泪从侯君集的眼中涌出。海棠惊异地看着父亲,突然一脸惊惧地看着侯君集:“难道,难道……”
侯君集说道:“记住,睡在这个棺材里的人和爹爹一样,是最爱你的人,为了你可以舍掉一切,哪怕生命。”海棠一脸不解地问:“我真不明白了,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将那道奏折送给蜀王?”侯君集看着迟德立的灵牌轻轻地说道:“你错了,那道奏折是我让人送过去的。”
这句话听得海棠心中猛然一震,她惊讶地问:“你?爹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侯君集抬眼看着海棠说道:“为了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的伤害,一丝一毫也不行!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有人正在对太子步步紧逼吗?太子仁弱,如果不早早地帮他打垮这些家伙,他迟早要失去东宫的。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去承受从前隐太子李建成的妃子们承受的那种痛苦,所以——”
海棠满眼含泪地说道:“那您就可以牺牲迟大哥的生命吗?”侯君集说:“你又错了,没有人想让他牺牲,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海棠更觉诧异,侯君集向他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侯君集与迟德立共同设计的,他们布了个圈套一步一步把李恪诱了进来。而迟德立投靠李恪,就是要拿自己做一只诱饵去诱李恪上钩。侯君集原本也不忍这样,迟德立却坚持说,为了海棠,必须这么做!侯君集拗他不过,只好和他一起唱了那出双簧。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5)
听完父亲的追述,海棠深深地震撼了,她真的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义兄竟然对她怀着这么伟大的爱,她面对迟德立的灵牌,泪水飞溅。侯君集哀伤地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孤苦零丁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海棠泪光莹莹地道:“不,他给我们带来了关于忠诚的最好诠释,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长久的怀念,而他也带走了自己想要的快乐。”
侯君集道:“快乐?他的命这么苦,怎么会快乐?”海棠看着父亲的眼睛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他是微笑着走的,从这微笑中,我看到了一颗快乐的心。”说着,她的目光移向窗外深邃的天空,突然喊了声:“爹爹,你看!”侯君集抬起头来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绚丽的轨迹。
海棠抹了一把泪花道:“好美呀!二娘说过,每一个灵魂升天的时候,天上就会增加一颗星星,那颗星一定就是迟大哥吧!”侯君集看着女儿,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海棠突然转过脸来问父亲:“爹爹,有一句话我憋很久了,请你面对迟大哥的亡灵向女儿说一句真话——你是不是真的贪了一百万两?”侯君集低下头,沉默良久,从怀里取出一块罗帕来递到海棠手中:“你读读这罗帕上的诗。”海棠轻声念道:
银瓣清香生春林,
两蕊依依连理心。
万花残作寒露碎,
百步芳菲犹伴君。
侯君集让女儿将每句头一个字连在一起倒过来念一遍,海棠目瞪口呆,那四个字竟然是:“百万两银”。侯君集告诉女儿,这诗是慕一宽写的,它是一张窦家开出的字据。
罗帕从海棠手中跌落,她问道:“爹爹,你这一辈子一共打了多少仗,自己能数得清吗?”侯君集回答说自己记不太清了,总有三百多次吧。
海棠悲伤地看着父亲道:“您在前朝就是闻名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