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7节:故梦(17)
〃谢谢荣少爷金玉良言!〃
荣安再仔细端详了水飘萍一眼,很直率地陈述心中的感受。
〃水姑娘的人带有三分闺秀气和书卷气,也与一般走江湖的说唱艺人不同——府上原本也是诗礼门庭吧!〃
水飘萍一听,立刻愀然色变,神情变得很不自在,像在极力控制情绪似的紧抿着嘴唇,身体微微发抖;但是接着立刻勇敢地面对荣安,很明确地表态:
〃荣少爷,真是对不住,这个话题我不想谈。您是曲艺专家,我虚心请教;曲艺以外的事,我不方便涉及!〃
气氛立刻变得很尴尬,荣安更是微露窘态。
丁老板一看场面不对,立刻赔着笑脸打圆场,而且很巧妙地转移重点:
〃是,是,是,水姑娘的曲艺确实要向荣少爷多请教,这方面一定能指点得让水姑娘的曲艺更上一层楼!〃
话说到半途,陆天恩走了进来,无形中帮了一个忙,气氛又为之一变。
丁老板当然立刻起身迎上前去,热切地寒暄;荣安站起身,在原地含笑相迎;水飘萍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很礼貌地站起身来相迎,眼角一抬,入目的是一株临风的玉树——他身穿云灰色袍褂,散放着飘逸潇洒的韵味,也衬得眉宇分外俊美,竟有如她所熟悉的鼓词中描述的翩翩公子,而不是现实中的真人,她心神为之一愣,眸光停止了流转。
而陆天恩一见台下的水飘萍,感受又不同。现实中的真人,水飘萍少了在台上所展现的神采,多了一股斯文和一分憔悴;看起来也比在台上清瘦,眼眸中微带倦容,便不那么明亮,但是显得楚楚可人,令人油然生出怜惜之意。他更加心仪,眼神专注而迷离,脸颊发红,嘴里却反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个礼貌性的招呼:
〃水姑娘……〃
挣扎出声后,他的脸更加通红,整个人傻愣愣地手足无措。荣安不免替他着急,虽然嘴里不好意思说他什么,眼睛却忍不住地往他多看几眼。
水飘萍被这场面弄得顿觉尴尬,她虽然仔细地看了陆天恩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索性慢慢地低下了头。初识的这一刻,竟有如日月星辰暂停运转般沉滞,荣安看看他两人的情况,不得不见义勇为似的带头说话,替他们打开僵局。
〃水姑娘,陆少爷非常欣赏你唱的大鼓,一听就入迷,因此特地拜访!〃
丁老板连忙帮着介绍。
〃陆少爷是正派人,是京城里名门世家的少爷,他府上的老太太,可是前朝公主呢!〃
水飘萍的神情微有改变,额头慢慢地抬起来,目光定定地投向陆天恩。
〃哦……陆老爷为官清正,很受人敬仰!〃
说的是自己的祖母和父亲,陆天恩便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一笑,但毕竟,话头打开了,气氛不一样了。
丁老板抓住时机,凑上来,满面笑容地招呼着。
〃这下好啊,陆少爷是祖有余荫,水姑娘敬仰陆老爷,当然也敬重陆少爷!〃
气氛活了起来,陆天恩也开始有了转变,神情变得自然多了,话也能正常的说了出来。
〃水姑娘唱的大鼓,内容是《红楼梦》,而且唱得情韵深长,想必,水姑娘平日也爱读这部书!〃
他一脸热切,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飘萍,希望寻得共鸣似的企盼着。水飘萍却垂下眼皮,避开他的眼眸,不与他四目相对,但也很坦诚地回答他的问题。
〃读这些书的时候,没跟唱大鼓联想在一起!〃
陆天恩并不感到失望,他的眼睛在发亮,情绪非常好,心里也有很多话想说。
〃读的时候没有联想,但,平日爱读的书,读进心里,化了,和自己的心思、想法融在一起了,一开口唱就会像井水一样冒出来,所以,水姑娘就唱得和别人不一样!〃
第一部分 第18节:故梦(18)
水飘萍听得心中一热,脸上一红,眸光向陆天恩一扫,而后立刻收回。丁老板没有注意到她这细微的反应,而兴高采烈地接过话头去:
〃两位少爷,都是贵客,都是行家啊——荣少爷是有法眼、法耳,专为鉴定角儿们的才艺来着!陆少爷呢,有天眼,您瞧,听着大鼓还不算,连水姑娘平日里读些什么书,都给一眼看穿了!有了两位少爷的品鉴,水姑娘的曲艺一定天天都往上长进,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就能成名家!〃
荣安立刻笑了起来。
〃丁老板真会说话!〃
陆天恩跟着笑了,水飘萍微带羞涩,没有一起笑出来,但眼神中显现了认可之意。气氛又为之一变,而陆天恩变活泼了,向着茶园老板兴高采烈地补充。
〃不过,我可不是拿天眼看水姑娘的,我是心领神会出来的!〃
丁老板立刻笑嘻嘻地接下话头。
〃那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陆少爷不是拿天眼看水姑娘,是拿心眼看了!〃
水飘萍登时脸飞红霞,也有点觉得窘,觉得尴尬,但又不好反驳丁老板的失言,只好忍耐着,慢慢地低下头去。后台没有窗,她的身侧点着盏灯,灯光照过来,映着她半低半侧的脸,半带粉彩,半带阴影,感觉上像一首绝美的小诗,诗句清丽脱俗,但微带几分凄楚。
她没有再抬头注视陆天恩,而心里滋生出几许异样的感觉,像是原本已被生活的压力逼成死寂的树梢开始有了复活的生机。她微有所觉,但是立刻全力压制,不让这隐隐生成、尚未成形的嫩芽儿冒出来;于是,她用了一个非常恰当的说辞避开眼前的人:
〃真是对不住,时间快到了,我得准备登台,必须先告退!〃
而趁着更衣、上妆的时间,她悄悄地作了好几个深呼吸,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如昨,一点涟漪都没有。上台出场后,她更是把全副心神都用在演唱上,专注得连半丝眸光都完全没往陆天恩和荣安的座上瞥过。
这一场的演唱依旧是成功的,结束时掌声如雷。表面平静而内衣尽为汗水浸湿的她带着盈盈浅笑向台下鞠躬,理智没有稍减,依旧控制着心神与眸光,丝毫不触及陆天恩,然后以优雅的动作转身,以平稳的脚步退场,因而她完全不知道,陆天恩早在她演唱的半途就被奉命前来的大顺接回陆府去了,更不知道陆府要接回陆天恩的原因是多年不问世事的陆老爷突然主动开口,要与妻子、儿子谈话,谈话的重点当然是有关陆天恩的婚事——
5'…
陆正波的居处独立于陆府的西隅,屋外四围种着大片象征着〃节〃的竹子。房有三间,正厅做了书房,四壁尽是书柜,放置的除了书籍以外还有字画和文物,当中一张大书桌,桌上琳琅满目,除了文房四宝、文镇、笔筒、印盒之外还有一座青铜麒麟小香炉和一幅刚写完的字。
这本是他的书房,原本名为〃有斐轩〃,是取自《诗经·淇奥》之典:〃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以自勉自期自许。鼎革以后,他隐居不出,将之改名为〃无为斋〃以明心志,也索性搬到这里居住,后进的一小间便成了他的卧室,再后的一小间则做了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姨奶奶和小丫头蓉儿的住处。
他已十年不出无为斋,不问世事,不见外客,也不管家务,连与陆夫人都很少见面说话。平日常做的事只有读书、写字、钻研古文物,常常一整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这一次算是最大的破例,毕竟,家里要办大事了。
陆夫人亲临无为斋,也是少见的特例,她在春梦、秋云的随侍下,款步向西隅,过了月亮门后穿过竹林,走上映着竹影的雕花木门。
第一部分 第19节:故梦(19)
陆正波早已端然高坐,神色肃然地等待。他本是个相貌英俊的人,年龄也只四十五岁,但是看来显得非常苍老,尤其是他不肯剪去发辫,充分展现着〃前朝人〃的特征,更容易予人错觉,误以为他年事已高。
陆夫人对这些却是麻木的,完全不在意——她既是为谈正事而来,也就心无旁骛——她的全部心思集中在儿子的婚事上,一路行来,心里盘算的是如何说出眼前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其他。
姨奶奶带着蓉儿迎了出来,含笑行礼,她微笑回礼。入厅时,陆正波已经起身站立,两人相敬如宾,以非常客气的态度寒暄,而后分别就座。
蓉儿飞快地送上茶盏来,陆夫人举盏轻啜一口,用意是润嗓,以及话入正题的前奏,或竟是出自下意识的举动,像在树一道无形的栅,筑一道无形的堤,先保护好自己。人坐在房里,感觉是陌生的,面对着同样有陌生感的丈夫,她像进入敌阵似的步步为营。
偏偏,她又没有私人的话要说,只好一开口就入正题:
〃老太太做主,亲上加亲;三月十五,给天恩和灵芝完婚!〃
陆正波反应淡漠:
〃这事,秋云已经来说过了!〃
像是指出,话说重复了。陆夫人顿感不悦,但是,勉强自己忍耐着,继续往下说:
〃上午,已经请姑太太来商议过了,事情大致都定下来了。届时,请老爷主婚,还有些细节,我想与老爷商量。〃
陆正波依旧反应淡漠:
〃全由老太太做主便是!〃
这个态度让陆夫人心里更加不悦,脸色白了起来,但她还是极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以平和的声音往下说:
〃老太太对这桩亲事非常看重,已进宫禀告了太妃,太妃们很感欣慰,老太太已经准备要带着孩子们进宫谢恩!〃
她提到〃太妃〃的时候,陆正波缓缓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也产生了些许变化。他心中五味杂陈,毕竟没能全部隐藏而泄露了一些出来。
陆夫人没有注意他的反应,想尽快把话带入正题似的娓娓地往下说:
〃毕竟,是两代单传……陆家根苗……〃
但是,陆正波的神色却已经由变化而恢复到平静,而且对她的话不怎么在意,只从喉咙中发出一个〃嗯〃的闷声就算回应。陆夫人的不悦也就再次升高,她咬着牙极力忍耐,而后力持镇定,以平稳的语气提出具体的问题:
〃婚费……必须张罗……〃
陆正波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明白了她的话,随即昂首向半空,以坚定的语气回答:〃一切从简,尽量撙节!〃
这话比她原先预估的坏,坏得多。本以为他不过是诸事不管,没有意见,而不是有这样的主张。她的脸色发青,一字一顿地竭力发声:
〃老太太——一向爱面子——大喜的事,总要过得去——〃
陆正波回以一个没有抑扬顿挫而又原则坚定的话:
〃老太太跟前,可以进言,可以劝说!〃
陆夫人的眼泪蹿升到了眼眶里打转,双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她竭力忍住,但是坐不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她想起身就走,但是,陆天恩到了。
时近黄昏,斜阳与微风一起轻拂有节有斐的修竹,既映得绿竹耀金,将〃如金如锡,如圭如璋〃的诗句具象化,又将竹影映入敞开的门内,洒了一地琥珀般的淡金,和摇曳的竹影合组成一幅华美而破碎的图案。陆天恩跨过门槛,踏着一地的斑驳和破碎进屋,一抬眼,父亲和母亲在当中隔着一张茶几分坐,像两个陌生人,但端正、庄肃的神色、神态是一致的。
他极少见到父亲,望而生畏,对母亲也一向敬多于爱,因此不假思索、下意识地跪下行礼,同时避开两人的目光。福 哇手 机電子書 整理
第一部分 第20节:故梦(20)
〃阿玛、额娘——〃
陆正波清了一下喉咙后出声:
〃嗯——起来吧!〃
陆天恩站起身来,但依旧低着头;他向旁边移了两步,在陆正波身旁站着,竭尽所能地维持着恭敬的姿态。陆正波移目看着儿子,他父子二人的容貌其实很有几分相似,却因为陆正波依然保持着前朝留长辫的发型,竟使父子二人有如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而显得距离遥远,精神与外表都有着重大的隔阂;更因为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很严肃,一开口便像训话:
〃古人弱冠成礼,你已年近弱冠,也即将娶亲完婚,此后,应当是成年人了!〃
陆天恩只有唯唯诺诺。
〃是,是,阿玛教训得是!〃
〃你出生的时候,老太太认为,这是上天的恩典,所以,给你取名'天恩';对你寄予重望,六岁时给你聘请最好的西席启蒙受教,也打算等你稍长后送你上新式学堂。怎奈,改朝换代了,原来的许多想法都不合时宜了,什么也没法子按照原先的打算做。因此,你蹉跎了光阴,耽误了学业,至今仍游手好闲,不思进德修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