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就生活在过度的呵护中,生活在祖母和母亲的爱织成的黑网中,像布偶般的由人抱持、摆布。
小时候,偶然兴起,拿起钉锤做个小木工玩耍,立刻被禁止,理由是:〃好好的哥儿,做什么下等的粗活!〃兴趣和乐趣就一起被扼杀了。
长大后,偶尔兴起出洋读书的念头,也是立刻被禁止,理由是:〃漂洋过海太危险,外头有好多革命党,等着杀光咱们这样的人家!〃已经上了学堂,也因为有一些学生们在闹学潮,怕有危险而休学了;待在家里,安全是安全了,求知欲和上进心却一起被扼杀了。
人生的脚步必须按照祖母和母亲所设定的轨道行走,他只有听话的份;而经历过改朝换代的沧桑的祖母和母亲对新时代和外面的世界都充满了恐惧,限制他不得介入。所亲自设定的人生轨道更是属于〃前朝〃的,早已不合时宜,走得他全身发麻,觉得自己是头〃四不像〃怪兽。
而现在,凭空又飞来了一桩由她们决定的婚姻。他的心开始挣扎了起来,眼前竟也迷迷蒙蒙地幻起了金灵芝的形影:长圆脸、丹凤眼,衣饰讲究,仪态高雅,还带着一股天生的雍容华贵气,确实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彼此谊属至亲,平日还算常见面,可是,不知怎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竟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跟自己不相干似的——从来就没想过要娶她为妻!
第一部分 第11节:故梦(11)
亲戚中表姐表妹多得数不清,一向只觉得她是表姐妹中的一个而已,见面时说几句亲切问候话而已,从来不觉得她体己、知心;没有恋慕,没有情爱,更没有产生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特殊感觉。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双手轻轻一颤,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不……我不……不要……我不要成亲……〃
他扭头大步往前走,转向与怡福居相反的方向。
春梦吓了一大跳,追着他叫喊:
〃哎,哎,少爷——少爷——〃
陆天恩像逃跑似的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语:
〃我不要成亲,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春梦又害怕,又着急,满脸惊恐。
〃少爷,您不能这么说——〃
陆天恩根本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叛逆和冲动,使他的情绪异常,以致路走得特别快,神情也不像平常那样的略带懦弱的温和,甚至有点反弹似的故意叫嚷。
〃我要说,我不想成亲……〃
春梦急到尽头,反弹似的变了一张脸;她沉定地大跨一步,双手叉腰,挡在陆天恩跟前,大声地喝叫:
〃好,说——您去说——先到太太跟前去说——只要您到了太太跟前,爱说啥说啥,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奉太太的交代,等您进门,送到她跟前。这会儿,您要是撒赖不上她屋里去,我就喊顺大叔来架过去!〃
毕竟是〃夫人跟前大丫头〃,懂得怎么帮着管束少爷。果然,陆天恩的态度软了,垂头丧气,也不叫嚷了。
春梦再补上一句:
〃快走吧!不然,给架到老太太跟前,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么一来,陆天恩屈服了,乖乖地跟着走。转眼怡福居将近,他才忍不住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老太太决定了……不管我们肯不肯……啊,灵芝一向心高气傲,也许,她不答应——〃
还有一线希望否定这桩婚姻,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但是,听见这话的春梦立刻干脆利落地泼他一盆冷水:
〃老太太决定的事,也都禀过太妃了,哪里由得她答应不答应。〃
她心中有气,还追加似的刺他一下:
〃就算她心里嫌弃您呢,碍着老太太的面子也不好说出嘴来!〃
怡福居到了,腊梅的香气遮天盖地似的笼罩下来,春梦顿觉香气扑鼻,心旷神怡,陆天恩却觉得鼻孔被腊梅塞住了,几欲窒息——
3'…
雪后,空气湿润,天色清明。清晨的初阳缓缓上升,将大地也映照得分外清明;满植西府海棠的金府后花园中因而展现了别样情境。
海棠已半数绽开,花容绝美,而天光穿花而过,半为花树敷上金粉,半数洒落在地。于是,昨日的积雪和今日的光影参差交错,有如铺了整片的碎琉璃,竟而形成一种象征:从象征着民国世界里的军阀割据,使国土碎裂,到金府在民国世界里的尴尬处境,而至个人内心深处的畸零破碎,都有着一针见血似的深刻。
一夜未眠的金灵芝站在长廊下,面向花园倚栏凝望,却因为心事重重,眼中没见着半点景致。在她的心里,整座金府都是民国世界里的一块畸零地,无论表面上呈现什么样的景致。
金府本是前清的瑞亲王府,她的父亲是世袭的瑞亲王,而在辛亥鼎革后失去了名位,不久就抑郁成疾,于两年前撒手人寰,留下一妻四妾和十一名子女,继续住在原有的府第中共同生活。
五名寡妇之间的关系并不和谐,既已在亲王生前为争风吃醋而钩心斗角,更在亲王逝后为争夺遗产而钩心斗角,因而把一座原本屋宇富丽堂皇、园林美不胜收的府第变成了一个荒诞、扭曲的世界。
第一部分 第12节:故梦(12)
她是嫡长女,从小以聪明、美丽最得父亲的疼爱,但是父亲逝后,她却无力协助缺少威严的母亲治家,只能陪着母亲日复一日的过着坐困愁城的日子,完全不敢设想未来的光景。
而现在,转机出现了,虽然她心里万分排斥这桩不是出于自由意愿的婚姻。
风拂花移,光影就跟着摇曳,恍惚不定,有如她的心境。
有人向她走来,她略有所觉,但是打不起精神将目光朝向来人,直到来人出声唤她,眼珠子才有了转动,心思从飘忽中返回。
〃姐——〃
那是她唯一的同母弟金毓,容貌与她近似,但此刻的神情却与她的愁郁幽怨大不相同——他满脸喜悦,语音带着兴奋的轻快。
〃额娘叫我陪她上陆府去,她说,这一趟你不去,心里有什么想法先告诉我,由我转告她!〃
他成为这个任务的〃特使〃,有其原因:姐弟只相差一岁,感情非常好;她小时顽皮,好着男装,常抢了他的衣服穿;男孩个头高些,虽小一岁,身材一样,那时男孩留辫,她戴一顶瓜皮小帽,外形便与他完全一致,常令人误认为两人是孪生兄弟。
但是,这一回,金灵芝却不买账。她默然无语,随后,叹了口气,低下头,隐住了眸中打转的泪光,转身就走。
金毓愣了一下,立刻追上去。
〃姐,姐——〃
他不解,无辜,喊得情切,金灵芝听得心中更加酸楚,又对他不忍,于是停步,低声地说话。
〃我没有想法——也没有话说——〃
金毓绕到她面前去,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会没有呢?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呀——额娘说,她很开通,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她尽力办。〃
金灵芝毫无反应,连头都不抬起来,眼泪却失控了,一路往下滚落;而毕竟是有深厚感情的同母亲姐弟,金毓隐约感到她在流泪,有点猜到她的心思,于是嗫嚅着问:
〃姐,你是不是不想嫁……〃
金灵芝倏地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直视他。
〃你替我去跟额娘说,退了这门亲,我要跟你一道出国读书去!〃
金毓吓了一跳似的后退一步。
〃我……我……哪敢……〃
金灵芝泪如雨下。
〃全家……就没有人,帮我说句话……连你也不……〃
金毓更加惊慌,但是不敢再退后,直愣愣地站着,结结巴巴地说:
〃姐……你,别哭嘛……我实在不敢……额娘的话本来就是圣旨,还有,表哥,人也挺好的……一定会待你好的……〃
金灵芝边流泪边摇头。
〃再怎么好都一样……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而且,嫁到他们家,就成了一只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
金毓咬咬嘴唇,再想话安慰她。
〃不会的吧……可以想法子改善的……或者,以后,你跟表哥一块儿出洋读书,一样自由自在的……〃
金灵芝更加用力摇头。
〃他陆家只有一个儿子,老太太才不会让他远走高飞呢。更何况,他胆小、懦弱,还根本不是个读书种子!〃
金毓重重地叹气,互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偏偏一抬眼又看见金夫人跟前的丫鬟珊瑚正向自己走来,那是来催上路的,只不过,给她看见金灵芝的哭泣并不好,情急之下,他只得压低声音,快速地向金灵芝说:
〃珊瑚来了,我先跟她走了!〃
他抛下金灵芝,快步迎向珊瑚。金灵芝当然更不愿让珊瑚看见她在流泪,索性低下头,一声不响,举步就走,快快地走回自己居住的流月轩。
走到门口,她的丫鬟涟漪正要出门,互撞了一下,她毫无所觉,直直地往里走。涟漪却觉得很疼,〃哎哟〃了一声之后才追上去,在她身后连声喊:
第一部分 第13节:故梦(13)
〃格格——格格——〃
金灵芝更不理她,飞快地走进里屋,并且随手把门关上,将她隔在门外,自己扑上绣床,抱着枕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枕头上是丝线绣出的瑰丽的〃百蝶穿花图〃,缤纷华美的花儿蝶儿贴着她的脸,濡了她的泪,一起感受到了她的心事,却奈何,绣出来的花儿不能言语,蝶儿不能展翼,无法给她具体的安慰,而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地为自己的命运哭泣。
哭着哭着,眼睛酸涩,她不经意地懵然合眼,缓缓步入梦乡,返回童年的时光——稚龄的她完全不知忧不知愁,不知婚姻为何物;此刻的尘世之中,母亲和外祖母正在仔细商量的事,更是不存在的,因此,她的心中一片清明。
她不愿从梦中醒来,蓄意地让自己无限制地沉睡下去,涟漪等在门外,不知道怎么办好。午餐时间到了,她蹑手蹑脚地开门走进去,伸颈向里张望,心里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上前去叫醒她,站了一会儿就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心里暗自嘀咕:
〃要出嫁了,怎么忽然变得爱睡起来?连饭都不吃了……福晋回来准挨骂……〃
想着便有点害怕,但还是不敢去叫醒金灵芝,只有在门外傻站,一面重重叹气,一面却像安慰自己似的想道:
〃福晋总要用过饭以后才回来吧,也许,那时,格格已经醒了……〃
她估计正确——金夫人在陆府的谈话非常愉快,母女、姑嫂三人对婚事的看法非常一致,一切细节都在共识的基础上商量妥当;午饭后,金夫人打道回府。
金灵芝倒是在她回府前就睁开了眼睛,只是,双眼虽然从梦境中返回,心神还是留驻在梦中,留在童年的岁月里,而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身体坐起后,她下床,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叠她每天都要看上几回的旧照片,于是,她习惯性地伸手,再次把这些照片一张张地平摊在桌上,再次专注地凝视。
黑白单色的照片一部分已经有些发黄,甚至长出了褐斑;而她专注地看着,眸光中充满了依恋。
照片的内容大多是她的童年生活。那是在光绪年间,出生不久,父亲抱着她照相,而后满月、周岁,眉宇间英姿焕发的父亲和纯然洁然、笑容天真无邪的自己,形成了世间最祥和温馨的画面;三岁,她已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母亲领着她在花园赏花,捧了满怀的海棠花,映得笑容里尽是柔红的光晕;五岁,入宫觐见长辈,在皇宫里拍了好些有纪念性的照片,而今,合影的人大半都已作古,只余少数人还在人世,她历历地数着:慈禧太后、隆裕皇后、瑾妃、珣妃、瑨妃……
六岁那年拍的几张照片还特别有意思,父亲带着她与弟弟一起合影,弟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非常可爱;接下来却是她换上了弟弟的衣服,造型便从一个娇美大方的小姑娘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而后是父亲带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骑在马上,昂首望向高远的云天……她永远记得,当时,父亲笑着喊她是〃小花木兰〃。父亲承继了祖先的英雄气概和八旗子弟人人自幼习武的锻炼,因而俊美的容貌中饱含着阳刚之气,实质上的弓马骑射功夫都很了得,一向是她心中所崇拜的英雄形象。
她惘然出神,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开始浮上来,迅速地扩大、加深,也一针见血似的提醒她: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人世间更没有英雄的存在。
酸楚与悲凉在一瞬间就占据了她的心头,泪水在眶中翻涌,凝聚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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