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飘萍望向她的眼神中却多了一分以往所没有的坚强,仿佛是受到了伤害之后所产生出来的反弹的力量。
〃什么时候了?该上茶园了吧。〃
吴妈微微一愣,但立刻改换笑容。
〃今天别去了吧——喝了药,多歇歇,明天再去吧!〃
水飘萍摇了摇头,自己掀开被子下床。吴妈连忙过去扶她,但她已经双脚落地。
〃我没事了——你拿药来我喝——然后,上茶园!〃
守在门外的老沈听到屋里的声音,推门进来,眼中满是不忍之色。
〃小姐,人是血肉之躯,不能逞强的……您先前就已经累着了……如今……〃
水飘萍不想向他们说出自己的心境和想法,索性低下头去穿鞋,再抬头时,眸光中若有水,但也分外澄定。
〃再怎么……咱们家里的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得寄钱回家!〃
她也是在拿这话当做自己精神上的支柱,借着现实生活上的经济压力来使自己坚强,亲手缝缀已被击碎的心。吴妈看她一眼,眼神中有许多复杂的感触,尤其突出的是一丝欣慰。然后,她点点头,意在言外地说:
〃小姐说的对,旁的人,旁的事,都不重要!〃
老沈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离京两个月,重新登场,咱们得专心一致地铆足全力,唱个满堂彩,让大家都晓得,小姐的曲艺比以前更好,将来会是曲界的第一人!〃
他也在铆足全力地帮助她,希望她因自己的曲艺得到成就感与满足感,从而彻底忘记陆天恩这个人。
水飘萍体会到了,不说话,而对他们报以感谢的眼光,私心中更是期勉自己不受困于情网中,而专注于曲艺——于是,她揽镜着妆,加意修饰自己的外表。
果然,她以浓重的胭脂掩去了病容,一上台就显得神采飞扬,美目流盼。大红的纸幅上写着她要唱的曲目《黛玉焚稿》四个大字,以及〃水飘萍候教〃稍小的字。站定后,她向台下的满座茶客鞠躬,茶客们也为她的重新登场先报以热烈的掌声。
一向是陆天恩、荣安包用的茶座坐了别的客人,而这对水飘萍来说却是好事——眼角一扫,心情特别平静。
老沈拉起二弦,前奏曲如行云流水般的绕梁,紧接着,她扣板、击鼓,启唇而唱:
〃一帘寒雨催尽了粉白黛绿,如花的年华;一钩残月照见了孤立人间的花冢与诗魂;一盏孤灯长伴枕畔的两行清泪;林黛玉,回光返照的时刻里,强撑精神半坐起,唤紫鹃,取我的诗稿来……〃——
19'…
陆天恩低着头,默默地返回深柳堂,时近黄昏,日已西斜。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因而显得沉重,便像一条黑长的锁链拖着他的脚跟似的,令他行走困难。
得以离开怡福居,是因为金夫人须在晚餐前回府,而高兴了一整天的陆老太太和陆夫人都有点累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应该稍事休息,于是结束了这场家庭聚会。
他亲送金夫人到门口,亲扶她登上马车,马车启动后才返身往里走。身边没了人群,没了喧哗,耳根清净了,但是耳朵里却响起了万只秋蝉的嘶鸣,此起彼落,混成一团杂乱得无法清理、迢长得没有止尽的澎湃声浪,搅得他头疼如针刺,也使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往深柳堂走。
第三部分 第63节:故梦(63)
进了屋,关上门,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他独自坐了下来,神思恍恍惚惚地飘游着,没法子澄定下来。
要做父亲了——千万个道贺声又重新翻涌起来,震耳欲聋,而心中百味杂陈。
这确实是喜事,他的心中有着明确的喜悦和兴奋,但也包含着迷惘与惊慌——要做父亲了,事先毫无心理准备,心里在轻轻地颤抖。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在屋里缓步踱了一圈,而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
〃去问问她……〃
孩子的母亲——她,有什么想法?
他开门走了出去,步向云锦楼。但是,走了几步,却想起水飘萍,心里又是一个念头闪过:
〃晚场,快上了——〃
短暂的黄昏即将消逝,天色更暗,茶园的晚场将上,而云锦楼已经隐隐在望。他的心挣扎了一下,但终究放弃了立刻赶赴茶园,而先进云锦楼。
却在他举足跨槛之际,一句唐诗吟诵声扑耳而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先是一愣,继而传来的却是仆妇的低声叱喝:
〃嘘!小声点!少奶奶好不容易才止了吐,能合眼歇歇呢,不许大声叫!才把你挂到楼下来,要再大声嚷,吵了少奶奶,送你回库房去!〃福哇手机電子書整理
鹦鹉懂事,挨了这骂,果然不讲话了,仆妇这才快步迎向他:
〃少爷!〃
他无言以对,走到鹦鹉跟前,像安慰它的委屈似的摸摸它的头;而涟漪正以最轻缓的步子悄然无声地下楼来,她手上的托盘里有一个空碗,显示着金灵芝确确实实地服下了药。
他小声地问:
〃怎么样?〃
涟漪更小声地回答:
〃原本吐得厉害,上一剂药,喝了一口,连药吐出来;这会儿好多了,药都喝完了,正稳稳地入睡呢!〃
他不自觉地松出一口大气:
〃我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哦,她睡了,很好……很好,我不打扰她,让她多睡会儿!〃{福=哇www。fval。cn小=说}
有了正当的理由,他拔脚要走,涟漪连忙追上一句:
〃您晚点再来吧——或者,格格睡醒的时候,让人去给您通报!〃
他不置可否,转身走了;出了门,他默默举步。天色已沉,天边只余下半道绮丽的晚霞,映着他黑沉的心情,他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茫茫的,隐隐藏着一丝恐惧,却又不明确,拿不定,像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装了些什么。
往深柳堂走,但是,只到半途他就停下了步子,在原地站了站,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向下定了重要决心似的转向出大门,往茶园而去。
到达茶园的时候,在时间上已经晚了些——水飘萍的演唱已经进行到中途,荣安已经独自聆听了好一会儿。
晚场,她贴出的曲目依旧是《黛玉焚稿》。这个段子,她已经演唱过多次,娴熟之至,但这一次,她仿佛预感到了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场演唱似的,将自己全部的心力都投入演唱中,声音中饱含着感情,特别扣人心弦,许多茶客竟自闭目细品,融入她唱出的情境中,同时感受到她与林黛玉的情伤和心碎。
〃见诗稿,黛玉心中刺进了千万针尖,泪珠儿滚落到了纸笺上;想当时,展卷研墨,吟诗作对,我化心血为诗句,他品赏赞美,是何等好情景;怎料到,今日里是这般悲苦凄凉境地——啊,也罢——自古来,镜花水月,到头来都是虚幻的空影;只如今,情已断,心已碎,还留着这往日的诗稿做什么?唤紫鹃,拿火来烧了吧——〃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而她所焚去的是心中方始萌芽,还没有具体绽放的情爱。她没有流泪,但每一个声音都恍如带血,是心碎后一点一滴流出生命中的鲜血,而成为她歌声中的主要成分。她所演唱的并不是红楼梦的内容,并不是林黛玉焚诗稿的故事,而是她自己在受到了伤害之后,体悟到人世的荒谬,奋起生命中的余力,一举斩除曾经黏附的荒谬,烧去使自己受伤的荒谬。
第三部分 第64节:故梦(64)
在精神上,她不再是个带病的弱女子,而是个英勇的武士,勇敢地与生命中遭逢的荒谬战斗,因而使她的演唱艺术臻于化境。茶客们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人人都体会到了她心中的悲凉与坚强。
曲终时,琴师的二弦拉出细细袅袅的尾音,而她依然无法回到现实中,反而是比她更早醒过来的茶客们发出了如雷的掌声,将她的心神唤回到站在茶园台上的身体里,她轻轻一颤,这才继续完成最后的表演——她以极优雅的姿势放下牙板和鼓槌,向台下鞠躬致谢。
茶客们报以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久久不绝。她则在高昂的气氛和欢腾声中退场,不料才转身走了几步,不经意的目光一瞥,看见原本独坐一桌的荣安身边竟多了个陆天恩,她为之一愣,却正与陆天恩四目相对;她的心一紧,立刻转开眼,加快步子退场。
下了台,她想走得更快些,不料,双脚变得虚浮、轻飘了起来,而且身不由己地咳嗽起来。
陆天恩则忙忙地离座,追到她身后来,急急地呼唤:
〃水姑娘——〃
水飘萍一颤,更用力地要求自己加快脚步走远,远远地离开他,怎奈力不从心,举步维艰,而且咳嗽转剧,身体摇摇欲坠,陆天恩赶上去,伸手扶住她。不料,她更加支持不住,张口吐出鲜血来。
周遭的人大惊,失声呼喊,场面登时陷入混乱,整个后台随之沸腾起来,彻夜不得静息。
而这一夜,陆府也为之沸腾,彻夜不得静息——陆天恩整夜未归,不知去向——
20'…
风暴由酝酿而成形,进而掀起摧折人心的巨浪,速度固有疾与缓的区别,但并不由人自主,更不依照人的意愿收场。
陆府的风暴早从初春就酝酿成形,暗藏了几个月,终究爆发开来——第一波,像预告似的到来了。这一夜,陆夫人彻夜未眠,肃然端坐侧厅,等待大顺的消息;大顺则彻夜奔波,带着家仆四处寻找陆天恩的踪影。
他先是如往常一般的到茶园寻找陆天恩,但,当他发现陆天恩未归,赶到茶园的时候,茶园已经打烊,茶客散尽,只余伙计们在收拾园子,几个人一面工作,一面议论水飘萍的情况。而后,他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陆少爷和荣少爷护送水姑娘到医院去了!〃
但是,他赶到伙计们说的医院,情况又有变,医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
〃病人送来的时候,病情严重。本院的规模小,怕救不了人,建议他们转送大医院了!〃
但,送的是哪家〃大医院〃,却没有人知道。大顺只好让仆佣们分头到每一家医院去找,自己则先回府来向陆夫人禀报这情况。
陆夫人听完,当然气得全身发抖,脸色铁青,胃里隐隐翻腾起酸水。她勉强控制住了,也立刻联想到了事情的要点,于是,以清明、冷静的声音吩咐大顺:
〃加派人手,尽早找他回来——还有,这事绝对不能让老太太和少奶奶知道!〃
大顺报以恭敬的回应,而她的心中却雪亮,事情,大顺会全力去办,但是无法完成——纸哪里包得住火?更何况老太太和金灵芝都不是糊涂人——明知这样,还特意交代大顺,真正的作用是在安慰自己吧!
大顺退出后,她依旧肃然端坐,一言不发,而内心阵阵剧颤,片刻之后,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一个声音缓缓地在心底滑过,以往,她在女眷中听人议论过,有些人家,怕儿子往外跑,出事、败家,索性让儿子抽鸦片,彻底拴住儿子的心……她不能这么做,鸦片是毒物,能把人拴住,也会把人废了;但是,除了鸦片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儿子不在外沉迷、流连呢?
第三部分 第65节:故梦(65)
老太太的〃娶亲〃的法子是彻底失败了,连有了孩子的喜讯都拴不住他……
情绪上的气愤和力持冷静的处事都过去了,她的心里开始浮起不安和无策,以及因隐隐感觉到的预兆而恐惧;她的心纠结成一团乱絮,难受得令她支撑困难。
但她终究挺住了,片刻之后,她举手拭泪,然后吩咐春梦:
〃吩咐厨房,专给少奶奶做两样精致点心,你亲自送去,陪她闲聊几句!〃
春梦应〃是〃,她又立刻补充:
〃一会儿,我也亲自过去!〃
这是她唯一能为金灵芝做的事,她一定要尽全力——虽然根本于事无补。
她带着春梦、秋云和精致点心到达云锦楼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门已经关上、锁上了,楼中没有灯光,也没有半点声息,像是人都睡了,她只能返回,回到嘉仁堂去忍受内心的煎熬。
但,金灵芝并没有睡。她只是打发了涟漪和仆妇们歇息,自己关了灯,上了床,放下了锦帐,而后在漆黑的帐中抱膝而坐。
时已入夏,帐中闷不通风,十分燠热,但她所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精神陷落在冰窖里,万劫不复……她在无边无尽的漆黑与森寒中审视自己的命运。生命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命运逼使她不得自主地走进婚姻的牢笼中,又逼使她不得自主地孕育起另一个生命。她没有招架的余地,无力抗争,无法逃避……最终,连哭泣的力气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