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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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上)-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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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他一想到陆正波也是〃不剪辫〃的人时,立刻认定,陆正波和他是同一类人。郎舅不只是至亲,更是知音,这也是一种〃亲上加亲〃,未来,一定能够密切合作。

    因此,他心情热切,脚步轻快,因而对其他的事物都没怎么注意,包括陪伴他前往无为斋的陆天恩的神情和步伐。

    唯有在将近无为斋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竹丛,他总算注意到了,顺口吐出一句衷心的赞美:

    〃这竹子长得真好——阿拉善就是养不了竹子!〃

    这话不好接腔,陆天恩只有含糊以应。进了门一看,陆正波已经在厅中负手而立,专程等候客人,姨奶奶却回避了,只留下蓉儿伺候。

    蓉儿恭敬地迎客入室,情绪已经上升到高扬之境的丹珠儿札布一眼看到图书、文物满屋的景象,再次升起了与他所居的蒙古王府大不相同的惊叹,很自然地极目四顾,红光满面的脸上露出了又敬又羡的笑容,但随即很理智地把注意力集中到陆正波身上,拱手作揖,笑语寒暄。

    陆正波也客气地拱手作揖,请他上坐。蓉儿送上茶来时,客气地端茶敬客。只是,十年不曾与外客见面、谈话的他,虽然破了例,而神情依然严肃、端正,令人难以亲近,以致郎舅会面的气氛并不热切。陆天恩却是早有心理准备,一进门就垂手低头,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站到父亲身后去。

    而质朴的丹珠儿札布并没有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甚至,因为面对着陆正波,再次地看着他与自己一致的发型,越发认定他与自己有相同的理念。而这一趟,自己除了道贺以外,确实还怀有别的任务。

    礼貌性地喝了一口茶之后,丹珠儿札布立刻话入正题。

    〃我这趟来之前,老王爷再三交代,除道贺外,务必进宫觐见皇上,务必代他老人家向皇上请安,也代表蒙古一方向皇上请安!〃

    陆正波默默点头,丹珠儿札布的精神得到了暗示性的鼓舞,拙于言词的他因而说话流利了一些。

    〃我从来没有进过皇宫觐见皇上,想烦请代为安排,也烦请相陪!〃

    陆正波思忖了一下,却先转头吩咐陆天恩。

    〃等会儿,你去禀告老太太,为舅老爷安排这事!〃

    陆天恩恭敬地应:

    〃是!〃

    陆正波转向丹珠儿札布说话。

    〃老太太平日经常进宫请安,熟于门路,一定安排妥当,届时,便由天恩陪侍,前往皇宫觐见吧!〃

    丹珠儿札布微感失望,说话又不流利了。

    〃老王爷……其实是要我……向皇上,恭述效忠之心,还须相助。〃

    陆正波眼帘轻轻一颤,顿了一下之后出口拒绝。

    〃我已十年不出门,不问世事……〃

    他的语气很平和,但神色肃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丹珠儿札布满脸尴尬,只有起身告辞。

    陆正波并不挽留,只朝他礼貌性地拱拱手,表示相送了。陆天恩却紧张得双手握拳,全身轻颤。情形不出所料,而接下来的是还须面对母亲,他的心里惶恐不安,勉强鼓起勇气来,半抬头,请示似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陪着丹珠儿札布离开无为斋。

    一路上,他说不出话来,丹珠儿札布更说不出话来,而步伐变得和他一样沉重。

第二部分 第47节:故梦(47)

    到了陆夫人跟前,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得知陆正波的态度后,陆夫人气得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语气几近愤怒。

    〃他就是不近人情——凡事都拿他自己的标准看,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原则——天知道,他有原则——真有原则,早该学那伯夷、叔齐,到首阳山去饿死了!〃

    厚道的丹珠儿札布强忍住自己的难堪,反过头来劝慰她:

    〃算了!算了!别,别生气了……不要紧的……横竖有天恩陪我去……一样的……〃

    陆夫人冷笑一声:

    〃不是他陪不陪你的话,是他压根儿不肯进宫,也不肯剪辫子,完全是心里搁不平,既不肯认自己是遗老,偏又自认是遗老,忠于皇室,又不拥戴皇室,自相矛盾,结果是个'四不像'怪兽!〃

    她说得情绪激动起来,边说边喘,春梦、秋云连忙上来替她抚胸捶背。

    丹珠儿札布一着急,说话竟结巴起来。

    〃妹子……别……别动气……〃

    他显得有点手足失措,而且说不出真正劝慰的话来。最具体的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远嫁京师的妹妹,与妹夫之间经常意见不一致,累积了多年,已无可改善。质朴、心思单纯的他以为原因是由自己所引起,费力地往这方面说。

    〃别气……不要……紧……有天恩……陪着……就行……就很好……能把老王爷交代的事都办妥,就是十万分的好……〃

    陆夫人一听这话,倍感辛酸、委屈,但又有苦难言,一下子情绪失控,两行泪水涌了出来。丹珠儿札布一看,立时傻住,瞠目结舌地发不出声。

    陆天恩满脸痛苦地站在一旁,他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父母之间的不和谐,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更不知道该对舅舅说些什么好,难过得眼泪浮上来,在眼眶中打滚。

    陆夫人泪如泉涌,索性伸手蒙住脸。

    春梦、秋云急得额冒汗珠,苦思对策。春梦不停手地为她抚拍背脊,秋云却分出神来,朝陆天恩猛使眼色;陆天恩只得硬起头皮,上前去劝:

    〃额娘——额娘——〃

    连唤了两声,但是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便站在陆夫人面前干着急。丹珠儿札布也急得团团转,反复地说着:

    〃妹子……你别哭……别哭……〃

    一样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满头大汗,拿块手绢胡乱地擦拭,拭净后的神情仍然半是尴尬,半是急切。

    春梦给逼出了说辞:

    〃太太,少爷刚办了喜事呢,舅老爷又是从大老远来。您宽宽心,别想着老爷的话,只想着,少爷大喜,舅老爷高高兴兴地来道喜,都是高兴的事。再说,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舅老爷的事,到老太太跟前说说,一定办周全的!〃

    丹珠儿札布被提醒了,立刻跟着说:

    〃是啊,妹丈也是说,进宫的事,老太太最熟悉。〃

    陆夫人也意识到了,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让兄长难过,于是,努力忍住泪水,抬起头向丹珠儿札布说:

    〃兄长说的是——咱们,到老太太跟前去——〃

    总算雨过天晴了,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起准备到老太太跟前去。

    陆天恩却趁着大家走出门去的当儿,不声不响地留在原地,等人走光了,最后举步。但是跨出门槛后,他却不追上前面的人群,而是悄自绕个弯,逃也似的走向深柳堂而去。

    心里难受极了,他唯一的念头是独自逃开,躲进自己的房里去,躲进被窝里,拿被子蒙上头,与世隔绝。

    不料,一走进深柳堂,才发现,事情不对了。

    屋里有人,而且把屋里弄得非常零乱,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大顺正指挥着几名家仆在搬动屋里的东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第二部分 第48节:故梦(48)

    〃你们——干什么?〃

    大顺绕过错乱的物件,来到他面前:

    〃少爷,大家伙是在这儿清理屋子的,得把您用不上的东西拿出去扔了,用得上的东西送到云锦楼去。〃

    他诧异了:〃为什么?〃

    大顺哑然失笑,但是很有耐性地回答:

    〃如今,您已经住在云锦楼了。以后,您就和新少奶奶一起住在那儿,当然要把您的东西搬过去!〃

    他愣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明知大顺的话是正确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摇头:

    〃不,我不住云锦楼,我还是住这儿!〃

    大顺啼笑皆非,但是很果断地处理了他的意见:

    〃您已经成亲了,要是您不想住云锦楼,要住这,那也行,一会儿我就去禀告太太,太太一点头,大家就去把新少奶奶的东西给搬到这里来,让新少奶奶跟着您到这儿来住!〃

    他在陆府任事多年,处事老到,善于治疗他的呆病。果然,陆天恩不吱声了。

    他沮丧地退出深柳堂,偏偏,跨出门槛后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好站在门口发呆。

    小顺追了出来:

    〃我爹叫我把您的自行车先送到云锦楼去。少爷,这会儿,您要不要先骑着玩玩?〃

    他摇摇头,然后,不理会小顺,低着头,自顾自地走开了。

    但是,不去云锦楼就委实无处可去,成了亲就失去个人的住房,没有自己私密的空间……他信步乱走,心里忽然想到,这两天因为婚礼,没法给水飘萍写信;现在更不行,偌大的陆府里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给水飘萍写信!

    心口闷得难受,他停下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正走向空无一人的花房。花能解语,能倾听他的心声,但是他没有钥匙,进不了门,根本没法子向花儿诉说苦闷。

    他索性在花房门口席地而坐,望空发呆,而心中一片混乱——

    15'…

    陆正波一夜未眠,面壁而坐,壁上挂着他亲笔的书法,字是仿宋徽宗的瘦金体,内容是《诗经·黍离》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不是诗的作者,但这诗句却是他最真实的心声。甚至,一晃眼,自己就与作者合成一体,在周室的丰镐旧京徘徊,眼见昔日的宗庙宫室被夷,垦为农田,禾黍离离,忧心凄怆,不忍离去;而回到现实中后,他的忧虑与哀痛还更远深于周朝的诗人。

    西周灭亡,宫室被夷,但东迁之后,犹有安身立命之处,重筑宫室,延绵种姓。清朝灭亡之后,宫室未夷,而实质上的情况远比周朝要坏得多。

    时隔几千年,清朝灭亡的原因要比周朝复杂了千万倍,处境也比周朝坏了千万倍。

    他重重地叹息,而一连串的往事重新在眼前浮动,却像刀一样地刺入心扉。才二十多年前,他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满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负,一心一意想要挽救积弱不振、饱受外侮的清朝,而正逢光绪帝成年亲政,广求救亡图存、富国强兵之策,试图重用新人,推行新政,改革弊病,同时,朝野各界的有志之士奋臂而起,形成一股力量。戊戌年,风云际会,君臣同心,于是,光绪帝下诏变法,不料,新政只进行了百日就遭扼杀,光绪帝被囚瀛台,六君子弃市。

    接下来的时局更坏,后党把持朝政,外侮益重,而主政者愚昧无知,应对失策,导致八国联军入侵。而后,光绪帝被人毒杀,才三岁的宣统帝继位,三年后下诏退位。

    他亲身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历史大事,而打从戊戌政变之后他开始省思新政失败的前因后果,最后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治国平天下之志将成圆不了的梦想,辛亥后,心志更是从兼济天下退换为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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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49节:故梦(49)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辛亥以后,大的方面,民国的政局复杂混乱,陷入军阀割据的乱境;小的方面,心怀故国的遗老们也各组小势力,自成派系,各自为政,而以保皇党、宗社党、复辟派几组人常有具体行动。但是意见不一致,人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既不团结,也难凝聚成大力量,唯一的共同目的是为自己谋福利,唯一的共同行动是设法到逊帝的身边去,竭力运作,情况之混乱复杂更不亚于民国政局——两者都是不能沾染的污泥。

    唯有闭门不出,独善其身,才能保持自己的志节和原则,也才能维持家族的安全。

    处在是非黑白难以分明、忠奸善恶无法定位的时代和环境里,唯有不涉世事才能保全一切。他反复想着,意志非常坚定。

    天亮后,蓉儿带着秋云进来禀告:

    〃老太太指示太太说,先送新少奶奶回门;等新少奶奶返回后,她亲率太太、少爷和新少奶奶,陪着舅老爷进宫走一趟!〃

    这只不过是知会他,他也毫无意见。但是一顿之后,他交代了一句:

    〃叫少爷来说话!〃

    他意识到了,应该用心教导儿子,尽管他一切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更何况,事情已经逼到眼前来了。

    回思上次,对他提起丁巳年张勋推动复辟所造成的不良后果时,他显得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对他来说那是遥远、陌生、不了解的往事,听不进去。这一回,再重复说上一遍吧,但愿他能明白!

    心思这么一转,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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