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语对枯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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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不语对枯棋-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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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缺,他得了协办,那不干我事。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花言巧语,休在我面前卖弄,我不受你的骗!”
  李鸿章从心底里看不起总理衙门的那帮同事,他在家信中评论说:恭王浮光掠影,毫不用心;翁同依违其间,专讲小过节,不问大事。李鸿藻迂腐更甚。又说翁同周旋于太后和恭王之间,惟恐失权,翁的能力实在不足以肩担此任。
  清朝不设丞相,以大学士为内阁首领。当时官场中,内阁是辅佐皇帝办理国家政事的中枢机关。清中叶,雍正帝恐内阁专权,设军机处以分其权。惟对军机大臣和内外各官中资望特重者,仍授大学士作为荣典,习称 “拜相”。大学士以紫禁城三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三阁(文渊阁、体仁阁、东阁)冠名。保和殿大学士自乾隆朝傅恒担任过以后,再也没有任命,故通常以文华殿大学士为首辅。大学士之外,又设协办大学士二人,为大学士之副职,协助办理阁务。李鸿章是在1868年在湖广总督任上担任协办大学士的。1872年曾国藩去世后,他接任武英殿大学士。1875年1月9日,他极为引人瞩目地被授予文华殿大学士,成为有清一代唯一获此殊荣的汉人,并把这项职务保持到他去世。李鸿章从来没有做过军机大臣,他以大学士加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特殊身份,在晚清政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李鸿章出任文华殿大学士是两宫皇太后的决定。时值同治帝因患天花而病假,内外陈奏大事交太后批览裁定。而李获踞首辅,排名在军机大臣文祥(武英殿大学士)、宝(体仁阁大学士)之前,如此重大的人事安排在皇帝驾崩的前三天匆匆做出,其中必有至深之意。可惜迄今未见学者对此关注研究。同治帝患病是个延续月余的过程,按照清制,由谁继承皇位应当由皇帝作出决定。但在这一过程之中,深谋远虑的西太后肯定已经考虑了嗣皇帝的人选,即不为同治立嗣,而为咸丰再立嗣子,以保证慈禧能以皇太后身份继续垂帘听政。这种违反祖制的安排在大行皇帝龙驭上天之后能够肆无忌惮地实现,一方面显示了太后在宫廷政治中异乎寻常的实力,另一方面也必然同各方政治力量达成了高度的默契。比如以王公大臣名义恳请太后裁定政务的上谕,就是由同治的师傅翁同亲笔起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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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名节(5)
如今难以找到关于此项任命的确切背景资料。就最高层的政治运作而论,依然是恭亲王奕主持日常工作,而两宫太后保持最后拍板的权力,但恭王与太后叔嫂之间,因1865年前者被削去“议政王”名号和 1874年重修圆明园事件,已经两次摊牌,双方心里都有难解的疙瘩。过去总以为恭王主政时期,能够控制廷臣,敢与太后颉颃。仅在数月之前,他便成功地阻止了同治与慈禧谋修圆明园的计划。在双方对抗最为激烈的时候,恭王与近支亲王、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保持一致,拒不奉诏。但在最深层的内部,恭王与他最重要的助手文祥之间,已经出现危险裂缝的蛛丝马迹。吴庆坻在《蕉廊脞录》中谓:
  文文忠在政府最久,知大体,有廉操。恭邸初与相得,其后以大婚保举之事意不合,自是事无巨细,显与文相龃龉,文相不能堪,癸酉(1873年)随扈上陵,归即欲请假。恭邸贤王,其待大臣犹不能无稍褊处。
  可见恭王的真实地位也很脆弱,需要寻找具有实力的同盟者。而在慈禧太后这边,公然重返政治舞台毕竟是史无前例的巨大冒险,她也要多找可靠的奥援。李鸿章无疑是当时继曾国藩之后最有实权的军事领袖,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的过程中,他充分显示了对朝廷的耿耿忠心。他所掌握的淮军,此时正布置在京师的附近。因此,笼络李鸿章,无疑是双方都愿意接受的一步棋子。
  李鸿章于1875年1月28日从保定抵达北京,参加大行皇帝的葬礼。29、 30日,2月2日,获太后三次召见。他们密谈的内容,没有人知道。李鸿章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善于在各种政治力量之间周旋。出任文华殿大学士,使他得以真正崛起,虽不常驻北京,而居全国最重要官员的实际地位。
  翁同终生未能获任大学士。他从1897年9月起,顶李鸿藻去世的空缺,担任过九个月的协办大学士。而李鸿章,在文华殿大学士的宝座上,稳稳地坐了二十七年。
    六
  1899年底,李鸿章外放两广总督,离开了贤良寺。
  那时,列强瓜分中国已成汹涌之势,国内的各种矛盾也已激化。次年,义和团开进北京,遍地设坛,围攻使馆,滥杀洋人。朝廷中的保守势力希望用团民对付列强压力,以达到更换皇帝的政治目的。八国联军藉口保卫使馆和侨民,从大沽口登陆,向北京进发。南方督抚谋划东南互保,拒绝执行朝廷排外的指令。整个国家处于危急之中。
  耐人寻味的是,李鸿章此时与革命党人孙中山开始暗通款曲。在香港议政局议员何启的建议下,他的幕僚刘学询及英国驻香港总督卜力爵士(Sir Henry Black)穿针引线,企图讨论“两广独立”后双方合作的可能性。在卜力给英国殖民大臣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二次大战前主张绥靖政策的英国首相张伯伦[Neville Chamberlain]之父)的电报中,提到谣传李鸿章“想自立为王或是总统”。日本人宫崎寅藏在《三十三年之梦》一书中,也记载孙中山当时曾告诉说,卜力想在“两广独立” 后,用孙来施行新政,卜力在暗中作保护人保证安全。“李为了晚年有所回忆缅怀,也有意独树一帜,因此表示赞成。”此事后来由于清政府重新起用李鸿章北上议和而作罢,个中的情节也有许多扑朔迷离之处,但毕竟提醒我们对于政治、对于李鸿章的许多新理解。李鸿章的内心世界,远比我们的想象更为深邃和复杂。
  1900年10月11日,李鸿章孑身重返北京,住进贤良寺,开始与各国公使谈判和约。离京仅十个月,所见已是一片惨状:朝廷西狩,生灵涂炭,整个北京被联军分段占领,连贤良寺门前也有俄国兵守护,李鸿章岂能不太息流涕?其实,早在从广州启程时,他已知此行艰难,自谓:“燕北之行,早已安排死所。……《语》云:‘死而后已’,兄竟未已也。蒙尘两圣,困苦庶民,每用抚怀,潸然泣下。”作为中方主要代表,李鸿章经过近一年唇焦舌敝的谈判,终于以空前屈辱的条件,签署了城下之盟《辛丑条约》。
  签约之后,李鸿章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写道:
  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猝,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
  这是他对自己外交思想的最后总结,是非曲直,留待后人评说。近代中外关系涉及到整个工业文明在世界范围的扩张,不是“我不要你来,你就不该来”之类简单的结论便可概括的。中国在鸦片战争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苦难,导致在19、20世纪交替之时民族排外情绪的总爆发,但从国际法上来说,庚子之役却是中国主动向世界各国的一次宣战,一次以极为情绪化戏剧化的挑逗开始,而以极为悲惨结局告终的民族灾难。
  签完和约后,李鸿章也精殚力竭了。两个月后,他的老部下周馥接到李鸿章病危的消息,赶到贤良寺西跨院那间北屋时,李已身着殓衣,处于呼之能应口不能语的状态。延至次日午刻,目犹瞠视不瞑。周馥哭号着说:
  “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
  

半生名节(6)
李鸿章忽然睁大眼睛,嘴唇喃喃颤动,两滴清泪缓缓滚出眼窝。周馥一面哭号,一面用手抚其眼睑,李鸿章的双眼方才合上,须臾气绝。终年七十八岁。是日为1901年11月7日。
  李鸿章临终前,曾吟诗一首: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乱,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维新派人士,自称是李鸿章“政治公敌”的梁启超,在听说李去世的消息后,怀着敬其才、惜其识、悲其遇的复杂心情,写出如下挽联:
  太息斯人去,萧条徐泗空,莽莽长淮,起陆龙蛇安在也?
  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哀哀浩劫,归辽神鹤竟何之。
  另一位著名维新思想家、当年被李鸿章派往英国留学海军的严复,更作挽联曰:
  使先时尽用其谋,知成功必不止此;
  设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何如?
  严复显然是同情李鸿章的。他以为,当初李鸿章办洋务办海军,若不受到那么多的掣肘,后来也不会有甲午、庚子的惨败。反过来,到了敌军兵临城下之际,李鸿章不出来主持和议,收拾残局,则士大夫又要攻击他为保名节而误国。
  做官实在是很难的。从日本议和回国后,有人曾劝李鸿章引退,他却说:“于国实有不能恝然之谊,今事败求退,更谁赖乎?”便是表达了他的心迹。这种心迹,后人可能难以想象,但挽联所反映的观点,却是当时的实情。
  著名戏曲作家、梅兰芳剧目的主要撰写者齐如山先生曾是同文馆的学生,他在回忆录中,讲到了那会儿北京人的心绪:
  当义和团正盛、西后最得意的时候,合肥(即李鸿章)正在广东,旗人们有的说他能勾结外国人,太监们说得更厉害,所以想着把他调进京来杀了他。……各国军队进京后,……(旗人)从前虽骂他,但现在已知道非他不可,所以大家都盼他来,因他来得慢,大家又怨恨他。……他来的那两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狂欢。尤其旗人,自西后光绪走后,他们每月的钱粮,谁也得不到。可是旗人又专靠钱粮吃饭,所以几个月以来,都跟没有娘的孩子一样。听说李鸿章要来,总以为他是跟外国人有勾手的,他来了一定有办法。……东四牌楼一带,旗人(在小饭铺)吃饭的很多,正喝着酒,忽提李鸿章来了,便高兴地说,再来一壶,盼他来的程度,就如是之高。我问他们,你们向来很讨厌李鸿章,为什么现在这样欢迎呢?他们的回答是:说人家是汉奸,没人家又不成,就是里勾外联的这么个人。……彼时许多人对李鸿章都是这样的批评。
  呜呼!可怜的旗人。他们在认定“汉奸”和“救星”时,就和今天沪、深股市中擅长多空互翻的短线客一样,只有眼前利益,没有任何原则。
  谁能理解真正的李鸿章呢?
  露天茶座聚集的人群1990年2月底,我藉去京出差之便,重访贤良寺,想给王懋章老人拍一张照片。溶溶月色下,看到的是瓦砾遍地,整个金鱼胡同与冰盏胡同连成一片空地了。再往东看,昔日清朝海军衙门和神机营衙门的旧址上,耸立起富丽辉煌的王府饭店。人们说,这是北京最高级的饭店。
  5月10日,我写的散文《踏访贤良寺》在《解放日报》上刊出。不久,报馆转来上海交通大学材料工程系沈嘉猷先生的大函,告之他与王懋章老人是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同事、老同乡,想知道老人的联系地址。我不知王老先生现迁何处,但在采访本中记有他侄子的工作单位,便复信请他去查询一下,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如今,贤良寺的旧址上又盖起了校尉小学的新校舍,一幢白色釉面砖贴面的四层楼建筑物,由艺术家韩美林题写校名。学校东首,还留有贤良寺的几间旧屋,由北京市包装装潢工业联合公司及中国包装技术协会包装设计委员会占用。校舍西侧底层,从前西跨院的位置,学校破墙开店,承包给了一家叫做“蓉府酒楼”的餐厅,兼营川菜和粤菜。吧台上陈放着北京餐馆不多见的用酒浸泡着金、银环蛇和蛤蚧的大玻璃瓶。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川妹子。随着岁月的流逝,从经营者到就餐者,肯定都不知道这段曲折的历史,甚至不知李鸿章为何许人了。
  1990年初稿
  1995年修订
  2003年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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