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且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这样耸人听闻的话语,他必然要设法立即转告袁世凯,岂会将剩下的大半个白天继续厮混在康有为处?如果他真的留在康处,则是完全介入了军事密谋,到了晚间,谭嗣同再去袁世凯处游说,则袁对康的整个谋反计划已经一目了然,他的算度,显然就不再是站在帝后之间的选择,而是站在太后和康有为之间的选择。这样的话,袁世凯后来在戊戌日记中大可正面指出,谭嗣同诱迫他杀荣禄完全是矫旨政变,他完全可以不背“欺君告密”的罪名。
问题在于,袁世凯当晚无法辨清密诏真伪,所以他还犹豫,还同康党虚与委蛇,甚至还要回天津与荣禄商量,这样的话,徐世昌也参与跪读密诏的说法就难以令人信服了。可是,康有为却预感要出事了。这恐怕是他已经获悉了本日御史杨崇伊奏请太后重新训政的情报。尽管四天前光绪给杨锐的密诏和上一天命令康有为出京的上谕各有不同的背景,但在18日早上读来,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何况康有为早就酝酿要采取军事动作,密诏坚定了他实施政变冒险的决心,于是他不再奉诏设计方案,并在没有皇帝授权的情况下,策划当夜游说袁世凯,准备发动政变,进行军事冒险。 康有为后来在国外说,光绪给他的密诏原文,他已经烧毁了。他以为这样就无可对证。他没有想到,密诏原文在杨锐手中。杨锐死后,他的儿子杨庆昶趁扶柩出京的机会,将密诏缝在同县举人黄尚毅的衣领中带回四川原籍。宣统元年(1909年),光绪和慈禧都已作古,他们将密诏交呈都察院,也就是交给大行皇帝的弟弟兼新皇帝的生父摄政王载沣。康有为伪造密诏的真相由此大白于天下。
1910年,资政院议员陈宝琛又上《请宣布杨庆昶所缴景庙手诏并昭雪戊戌冤狱折》,指出“幸而杨锐奉有先帝手诏,于孝钦显皇后顾念人心、慎重变法之至意,与先帝承志不违、委曲求全之苦心,皆已昭然若揭”。话说回来,假如光绪真的给了康有为密诏的话,无论站在“忠君”的道德立场,还是看在江湖好汉的哥们义气上,康都应该严守秘密、保持缄默,因为此时光绪呆在北京,处在慈禧的直接控制下,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只会加剧慈禧对光绪的仇恨和虐待。这是政治家的基本人格。然而康有为不,他明明没有密诏,却偏要伪造密诏,并大肆宣扬光绪皇帝对他如何如何之好,由此他发誓在海外一定要“保皇”!以此来募集捐款,提供他的生活和活动所用。他后来果然凭此向华侨募集了很多钱财,则得以周游世界,广置产业,过着悠哉游哉的富裕生活。
在康有为,采用军事手段来对付慈禧太后,其实并不是9月18日才想出来的急智。事情还要向前追溯。这年6月间,太后提出秋天到天津去阅兵。康有为研判她是去搞“兵变”来废黜皇帝,从这时起,他就萌生出“武力废后”的基本思路。太后有没有兵变计划呢?迄今未见证据。从她后来发动政变的实际动作看,则证明完全无需跑到天津去干,也无需动用军队。所以有人认为她不过是想藉机会到外面玩玩罢了。做皇帝做太后其实都是缺乏行动自由的,清朝皇帝,只有乾隆最为潇洒,六下江南,留下许多传奇佳话。但这也是劳民伤财的苛举,乾隆之后就完全停止了。太后性格上爱玩爱热闹,活到六十多岁,除了早年去过热河避暑山庄和祭扫祖陵外,整天只能呆在皇宫、三海和颐和园,自然寂寞。到天津阅兵,算是桩支持富国强兵的新政,谁也不好反对,可是此行却被猜测去搞政变。所以,康有为在策动王照前往天津游说驻守芦台的淮军将领聂士成而为王照拒绝后,又积极建议皇帝重用正在小站训练新军的袁世凯,袁于9月14日应召到达北京,引起官场的震动和种种猜测,直接加剧了北京的紧张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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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世空有后死身(5)
宫廷政治总是充满着阴谋,政变是这种阴谋的最高形态。诸如运动军队、废除太后(或是皇帝)、捕杀大臣、改变年号,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中不绝如缕,对于阅读过《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的饱学之士,更是耳熟能详。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比军人更爱议论军队与政权的关系。作为后人,我们无须对政变这种方式作出是非或道德评判。从当时整个局势的发展来看,康有为显然十分明白,到了斗争的最后关头,双方狭路相逢,总是要白刃相见的。既然如此,不如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可惜在实际生活中,心想事成的机会实在太少。康有为不是日本的 “维新三杰”,更不是法国的拿破仑,他手中没有可供调遣使用的军队。他想借用湖南会党首领毕永年。毕永年于9月12日到达北京,旋即住进南海会馆。在汗漫舫,康有为多次与他谈论了包围颐和园,逮捕乃至处死太后的打算。
但整个计划由于缺乏操作性,毕永年不以为然。康有为最后想借助袁世凯的军队作垂死一击。按毕永年的《诡谋直纪》所述,9月18日白天,但见康氏兄弟等纷纷奔走,午饭时,同住会馆的钱维骥告诉他康有为要杀太后。毕答,我早就知道了,康有为就想要我去干呢。晚上,康、谭前往法华寺走访袁世凯(在康有为和袁世凯的回忆中,这天夜间的谈判仅谭嗣同一人前去)。次日,毕永年从谭嗣同处获知袁世凯没有允诺,知道事机已经败露,立即搬出了南海会馆。 18日夜间谭、袁会谈的真相究竟如何现在难以搞清楚了。回过头来总结,既然没有军事夺权的可能,康有为在最初算度双方力量、构架变法策略时,就不应该走极端化的路线。若干年以后,曾是维新激进人士的王照批评说:
太后先年原喜变法,此时因不得干政,激而阴结顽固诸老,实不过为权利之计耳。余为皇上计,仍以变法之名归诸太后,则皇上之志可伸,顽固党失其依赖矣;而张荫桓之为皇上谋,与此意相反。南海(按即康有为)袒张,谓撤帘已久之太后,不容再出。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它指责康有为和皇帝都操之过急,偏于极端,不仅没有与太后结成统一战线,相反先要封杀太后,将其归入顽固党中,扩大了打击对象,犯了盲动的错误;而后人又偏信了康有为对于维新失败原因的一面之词,而忽略了康的错误判断给历史发展带来的重大挫折。康有为是19世纪90年代的知识分子。在他身上,既有关心国家命运、希望变法图强的强烈愿望和奋不顾身地投入现实运动的实践精神,又有急功近利、虚荣自负、狭隘偏激的性格缺陷,这就是历史给予中国的不成熟的改良维新运动的领袖形象。接近9月下旬时,北京的政局变得越来越微妙了。太后凭着丰富的政治经验,感觉到了威胁的阴影——皇帝不听话的迹象当然很多,从“礼部六堂官事件”,到任命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人为军机章京,参与新政事宜的任职安排;以及开懋勤殿、召袁世凯入京觐见等种种迹象中,她看出皇帝的政治主张趋于激烈。加上那几天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又来访华,皇帝预定20日在宫中接见他,一些大臣谣传皇帝欲聘他为懋勤殿的改革顾问,从而以外国人来压太后,这都触犯了她的大忌,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就凭这些,足以使得太后翻脸,暂时放下她对维新的支持,甚至借用维新派的人头,来恐吓皇帝和皇帝的同情者。于是老太太也准备发动一场政变,从皇帝手中收回最高权力。
19日白天,康有为试图争取英国公使和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的支持,没有成功。他手里所有的牌全都打光了。傍晚,太后从颐和园回到宫中。她宣布此后新章京所签拟的各项文件,都要交她先看。这样一条规定,就使皇帝扶植自己羽翼的努力轻而易举地失败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光绪命杨锐等四人为军机章京,参与新政事宜,其工作职责只是处理司员士民上书的时务条陈,拟写签语以便皇帝阅读,并不接触更不替代原先由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处理的日常朝臣奏折业务。刘光第、谭嗣同从入值起到被捕止,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光绪。康有为明明知道这些情况,却说四章京 “实宰相也,即以群僚所上之折,令四人阅看拟旨,于是军机大臣……实伴食而已”,故意夸张他们的权限,也使后人对于当时中枢的权力结构产生误解。当然,即便四章京的实际权力不大,慈禧太后此时仍作限制和防范;光绪天性懦弱,本来就没有采用政变方式来处置太后的打算;康有为虽然已到不惑之年,但在宫廷政变的想象力上,只有“扶皇帝登午门”,或皇帝在阅兵时“驰入”袁世凯营中、下诏命袁诛贼臣之类程式,与精明干练、深谙政治运作方式的太后相比,他仿佛是一个旧小说旧戏文看得太多的土乡绅。
20日这天在平静中度过。早晨,皇帝在宫中第三次召见袁世凯时,康有为离开了生活数年的南海会馆,悄然“奉旨出京”。中午,袁世凯乘火车回天津。与此同时,皇帝接见了伊藤博文。在这两场活动进行之际,太后的影子始终就在皇帝的身边。由此可知,所谓袁世凯当晚向直隶总督荣禄出卖维###人,荣禄又连夜赶赴颐和园报告之类说法,都是蛇足,可不必再论。 21日太后重新训政,下令捉拿“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的康有为、康广仁兄弟。24日,宣布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革职治罪。26日,上谕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此案,限三日具奏。同日荣禄进京。27日,慈禧太后召见荣禄。 据当时担任兵部司官的陈夔龙回忆,28日清晨,御前大臣庆亲王奕特在家中密嘱他和工部司官铁良代表其参与审讯,同办案官员商量设法解脱杨锐、刘光第。这说明连庆王都未闻政变之说,而且已接到一些方面的营救请求,开始做疏通工作。假若此时听说谋害太后的“大逆案”,他是决不会插手营救的。
阅世空有后死身(6)
约9时,陈、铁出庆王府。旋闻早晨某京堂封奏,请勿庸审讯,即由军机大臣刚毅传谕刑部,将谭嗣同等六人一体绑赴菜市口正法。被杀者,史称“戊戌六君子”。人们相信,袁世凯在戊戌政变中是告了密的。即便政变不因告密而起,但21日他在天津,还是把有关情况泄露给了荣禄。问题在于,他回到天津时,尚不知道太后会在次日重新训政。根据常识,训政之后的告密,在太后看来,虽然也属揭发,但更是大势所趋下的“坦白”。坦白固然欢迎,未必会被认同,反而会归入“脚踩两只船”、“首鼠两端”的另册。袁世凯日后的境遇是受到信任和提拔,则他的告密应当在训政之前。比如袁世凯戊戌日记里就没有交代他19日的动向,而这也正是他获悉了康有为政变计划后的第一个白天,他去见过什么人呢?有人判断袁在20日回津之后即向荣禄汇报,22日通过杨崇伊将消息从天津带回北京,23日告知慈禧太后,但这种推论没有史料支持,而在24日捕拿###人物时,也没有将谭嗣同特别列出,谭在抓人谕旨中的排名,位居四章京第三,不过是作为###人物同案被捕而已。难道这个告密直到27日才由荣禄当面报告太后吗?这似乎能解释迟至29日,上谕中出现了康有为“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的罪名,但没有细节,也没有涉及到谭嗣同。近百年来,人们翻遍了故宫档案,迄今没有找到一件关于此案的人证物证,因此也就无法真正回答袁世凯何以得到宠信的缘由。或说在政变后的某天,消息才传到北京,京津道上,往来之人固然很多,与太后取得联系的中转渠道,可能会是庆王,但我从常识推测,假如庆王听说了围园劫后的“大逆案”,又岂能分清谁是真正的参与者,28日他敢布置人开脱杨锐、刘光第?
其实杨锐是张之洞的人,而非康党人物。他在入值后的私信中说: “现在新进喜事之徒,日言议政院,上意颇动,而康梁又未见安置,不久朝局恐有更动。每日条陈,争言新法,率多揣摩迎合,甚至万不可行之事。兄拟遇事补救,稍加裁抑,而同事已大有意见。今甫数日,即已如此,久更何能相处?拟得抽身而退,此地实难久居”,就是一个证明。而张之洞在听说杨锐被捕后,致电正在北京的湖北按察使瞿廷韶,要他请军机大臣王文韶、裕禄出面营救,指出杨与康党无涉,是另一个证明。杨锐死后,盛昱作《杜鹃行哀杨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