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这些老红卫兵谈论西方世界,特别谈到1968年5月那一代人的政治理想和社会经历,他们都很感兴趣。我们决定合作共同编一本关于中国城市青年下乡经历的书,采用集体访谈的形式出版' 见J。 J。 Michel & Huang He; Avoir 20 ans en Chine à la campagne; 1978。Jean…Jacques Michel是一个集体化名,而Huang He(黄河)则是那些中国朋友创办的一份杂志的名字。 '。那一系列访谈记录正是我的研究的初始,也是众多资料之一。
集体访谈并不经常用在社会学或口述历史上,但可以作为一项社会现象调查的极佳切入点。社会的问题就是集体的问题。另一方面,正像某位口述历史专家指出的,一项研究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在摸索,因此不一定会提出最有意义的问题' 见Ph。 Joutard; Ces voix qui nous viennent du passé; 1983,页225。'。在集体访问中,参加者之间互相讨论,这倒有助于填补开头的不足。当然,我也觉得很有必要参考其它的资料作补充,在某些情况下,还需要求证从这些采访中得到的信息。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发现我们的受访者提供的事实本身,就连他们作出的判断也都正确无误。宣传中的知青模范使用当年生硬的千篇一律的语言宣读壮烈誓词,而我的受访者借助真实的事例作出见证。在这两者之间,我从来未曾犹豫过,那些年轻人没有理由对着我们这些陌生人用几个小时去撒谎。我信得过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态度诚恳,而且也因为他们的表现以及让人感受到的出自内心的情感,我觉得在他们这种情况下那是合情合理的,可能也是有代表性的。本人愿意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充分利用这种“情感共鸣”。
我显然不能满足于第一批集体访谈,那时只有7位前知青参加,而且他们同属一个朋友圈子里的,经历和看法都不差上下' 他们之中只有一位不是广州市的。这一群组中只有一位女青年。他们全都被遣送到广东的几个县(其中两位以前在湖北待过两年)。他们都在农村里安家落户,只有两名被送了去农场,其中一名在文化革命前就离开了。除了这11个人,还有一位“贫下中农”青年,也是偷渡过来的。我采访过他几次。'。因此,1978和1979年,又分别单独访问了18名老知青(其中一位后来还当了其他知青的带队干部,还有3位当年是农民,跟他们打听那时候村里人是怎么看城市青年的' 这些访谈都是在香港的Universities Service Centre(大学服务中心)进行的,那里的惯例与众不同:免费借用场地,并享有选择采访对象的绝对自由。'。
全部采访都录了音。访谈过程是半诱导式的,都是从一份统一的问卷开始,然后根据对方的回答,再加上许多别的问题。访谈分两次(有时三次)进行,间隔几天,每次3个小时左右。问题都是关于下乡运动的事情经过,也会问及他们当年的感受,和访谈之时对过去的经历有什么想法。也会询问是什么驱使他们到香港来。除了3位农民中的一位,所有从广东出来的都是非法偷渡。两位上海老知青和浙江带队干部在香港有亲属,所以是合法申请来港的。
曾经有人说逃亡香港的大陆中国人都对共产制度极度反感,假如把研究建筑在访问这些人的基础上,就会得到歪曲事实而没有代表性的结论。时至今日,已不再值得对这类说法去做详尽的反驳了。如同Lucian Pye' L。 Pye; ?Reassess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1986,页604…606。',我也一样可以观察到,在香港接受访问的中国人远远不是拼命讲坏话给自己国家抹黑的,面对外国人他们倒经常将生活中最阴暗的一面淡化,那是出自民族自尊感,也是害怕别人不相信他们的话。这些采访构成了西方学者研究的基本材料,在此基础上于1960…1970年间完成了有关当代中国的最优秀的著作,而且是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在M。 Frolic; Le peuple de Mao; 1982,页257,可以找到一份不完全的美国学者著作的清单,大部分都是以对偷渡到香港的知青所作的采访为主而完成的。'。
为了补充有关人士表达自己观点的口头见证,还使用两种书面资料来源:公开发表的见证文字及文学作品。移居在西方、香港与台湾的一些中国人发表了不少内容丰富的第一手材料。至于以西方语言写就的,主要参考Michael Frolic、梁恒以及岳黛云收集的资料' M。 Frolic; Mao s people; 1980,该书的法语版(见注16)是删节本;Liang Heng(梁恒)及 J。 Shapiro; Son of the Revolution; 1983;Yue Daiyun (岳黛云)及 C。Wakeman; To the Storm; 1985。2000年出版了同一类型的同样引人注目的另一本书,是描述改革时期中老红卫兵与知青的生成变异:Y。 Jiang 及 D。 Ashley; Mao s Children in the New China; 2000。 '。1980年代,在中国也出现了一些脱离宣传范围的回忆录之类,多数刊登在文学杂志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两组系列对谈录,由著名作家收集整理,其中有些是访问老知青的' 冯骥才《100个人的10年》1991;张欣辛与桑晔《北京人》,1986。'。这些作家懂得如何向受访者保证不登出他们的真实姓名,从而让他们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一个外国学者是很难做到这点的。那都是关于强奸或非法活动等事例,一般只有参与者或者很亲近他们的人才会了解到。这对社会学特别有意义。在林林总总的见证材料中,“创作谈”以及作家或知名人士写的自传' 就像杨绛及遇罗锦的作品(见文后的参考书目)。'也不可忽略。“创作谈”在中国是一种专门的体裁,也会以汇集的形式出版' 见王蒙等《走向文学之路》1983;亦见马尚瑞等《北京作家谈创作》1985。'。文学作品的后记也经常是这样一种体裁,结合了自传体及对文学创作与使命的反思。
我还借助了1980年代在中国发展得蓬蓬勃勃的“报告文学”,它在当时填补了在报刊上应出现而没出现的一大空白。某些小说作家有时也醉心于创作报告文学,但经常是“专家”作者写的。而经常选择下乡运动为题材的作家中,最著名的应该是肖复兴,他自己本身就是老知青。1990年代陆续出现了其它的报告文学,其中有些涉及相当敏感的题材,像四川邓贤的作品' 见参考书目中列举的该两名作家的作品。'。
下乡运动激发出大量的文学创作,一般是知青和老知青的作品,他们的文学创作志向早在农村时就已经开始了。这类文章我们仔细阅读过一百多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真正的写实主义 ,就是说既不是“社会主义写实主义”,也不是“革命现实主义”' 一位专业人士称之为“新写实主义”;见李怡〈文艺新作中所反映的中国现实〉1980。'。自1978年起,有些知青在经过了几年沉默不语或被迫讲假话之后,心中升起一个愿望,要把自己和同伴们的生活历练写下来。这是凝聚了一代人的文学,在其出现之初,与报道或目击记不差上下' M。 Bonnin ?The Social Func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1979 : The case of the “Lost Generation” ?; 1986,页233…238。'。当然,想在社会科学上利用文学材料,必须将真实与文学手法分得一清二楚。在中国还得分辨是否属于宣传。即使在1978年之后,“为了说出一句真话,有时候只好用一句假话来铺垫啊!”' 刘心武《这里有黄金》1980,页49。'。其实,当熟悉了中国革命时期文学的那老一套陈词滥调的时候,就很容易从作品中剔出为迎合某些不得已的公式套话而写的那些篇章或段落。可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得已已经日益减少。为了分清哪些是写实的,哪些不是,可以看文学批判以及作家自己写的针对批判自我辩解的文章,他们会阐明自己想表达什么。直接询问作者是个好法子,问问他们是哪些生活体验给了他们灵感,从而写下了哪些篇章。这也正是我所作的,与好几个作家谈过话' 当采访是公开进行,或者被访者是作家,而且谈话内容主要涉及他的作品的某些方面的时候,会刊登出他的真实姓名。其他情形下,为保护涉及人等的匿名身份,我们只使用代号。':阿城、孔捷生、梁晓声、芒克、张承志、张抗抗、张欣辛和赵振开(北岛)。然而,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有代表性,或者至少是否直接来自现实生活体验,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其它的资料作个对比。总体上,我认为那些作品中描绘的下乡运动和从采访中得到的印象大致吻合,因而就肯定了我已经获知的确实是无虚无假。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的生活描写以及人际间情感关系的细致分析,这些在采访中是得不到的。当然,在这些材料中我只摘取了其它资料所证实了的,或者向作者本人查证过的。这样,几乎每列举一项文学资料,就可以援引一段访问或谈话记录,但是文学作品的措词比较感人,读者也可以去查原文。1990年代下乡运动继续不停地激发出新的文学著作' 见参考书目中列举的王小波的作品。'或电影作品,其中有的是由已经移居海外的作家写就或者拍摄的' 见戴思杰《巴尔扎克与小裁缝》2000,作者随后又根据小说摄制了同名电影;亦见陈冲的电影“天浴”1998。'。
谈到老知青的见证及访谈,自从1990年开始,情况有所变动。从那年开始当局慢慢地容许,有时也鼓励人发表有关下乡运动的回忆,不过必须得在限定的意识形态范围内。出版的第一部集子以及举行的第一个展览都明显地享有官方的赞助支持'《北大荒风云录》及《北大荒人名录》1990。这两本回忆文章汇编都是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首发当天在北京全国政协礼堂举行了隆重的公开发行仪式。同年11月,名为“魂系黑土地”的北大荒知青回顾展敲锣打鼓地在中国革命博物馆开幕。1990年代还出版了上海老知青金大陆的两部重要著作:《苦难与风流:“老三届”人的道路》1994;《世运与命运:关于老三届人的生存与发展》1998。'。这种宽容也许是想对1989年血腥镇压民主运动作出补偿的一种现象,然而却引发各种各样的书籍文章与电影制作的猛然激增,到了1998年运动30周年之时达到了顶点:报告文学、长篇短篇小说、回忆录、老知青(包括还留在农村的)的访谈录、诗歌集、歌曲集、日记,甚至还有当年的爱情书信集、照相册及电视片集' 大型20集电视纪实片《老三届与共和国同行》,总编导为翟和平,原作者为晓剑及郭小东。该片集的文字本后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在1999年出版。参见本书页374,注140。'。
当然, 将表达当事人观点的全部资料与官方报刊杂志上的文章做个对照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后者在许多方面甚至是无可替代的。在我们的研究中,有关纯粹历史的那一部分,就很难只依靠访谈,因为当事人的记忆有限,很少人能记得住事件的准确日期,有时还把不同事件的发生时间顺序颠倒。但是另一方面假如有人说:“报纸上是这么写的,那就是真的”' Ph。 Joutard; 见前引文,页194。',那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要表示怀疑,何况在中国当时的情况下。
当时,谈到下乡运动,报刊杂志的任务并不是报导事实,而是动员有关人等。各种出版物都充斥着模范知识青年的辉煌事迹,以及老百姓如何热烈欢呼坚决支持运动的文章。但是,如果熟悉了这些宣传的运作,而且可以与其他资料对照一下,也就能在其中找到有用的信息。譬如,报刊上年复一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发“一小撮人”的某些“错误思想”,使我们不得不想到那一小撮其实就是大多数,尤其是当看到这完全符合我们搜集的资料所反映的情况。此外,报刊杂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工具,使人们了解政府政策的演变过程,官方公布的被遣送知青人数,等,当年政治及政府文件从来也不会公布原文(只有几次,也是在报刊上),也从没有公布过任何专门的统计数字。因此,我读了几百篇关于下乡运动的文章,都是发表在有限的几份报纸杂志上,而且直到1978年才准许外国人查阅,《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两大报,两本理论月刊《红旗》和《学习与批判》,另外还有电台广播,地方报刊以及新华社的电报稿(已译成英文,主要由下列两家通讯社发表:BBC的Summary of World Broadcasts。 The Far East以及FBIS的Foreign Broadcast Information Service。 Daily Report; People s Republic of China。1978…1979年以后,在中国涌现出大量的杂志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