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娟的清高在势利的曾妈妈那里自然是让她讨厌的,可苏小娟自己却自认为品格胜人,从不肯随波逐流,哪怕因此受尽了折磨和委屈,她也不肯低头。有心太狠地惩治她,又怕伤了她的玉容雪肤,弄得曾妈妈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就这样身在繁华绮丽所中的苏小娟固守着自己的清白,心中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终身随了他,那才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娼家早在春秋时,齐大夫管仲用七百个年轻美貌女子做了这种性质的工作,然后用她们在暗夜之中挣来的钱,作为军需。齐大夫管仲的这一做法传至后来,风气大盛大行,当然这与娼家的特殊性是有直接关联的,侍酒陪歌、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寞,凡此种种,都实在是少不得这一行的。这些风尘女子也不至于就一定成为人害,当然在世人口中,她们倒是地地道道的害人精,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于是有了欢爱之事,也就有了迷恋之人;有了迷恋之人,也就有了坑陷骗拐害人之局。这些风尘女子一个个如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只好随波逐流,不然也没别的什么好办法,而那些有钱人家的少年子弟为美貌娇娘失魂落魄,不惜余生,两下里都情有可原处。只可恨那些做鸨儿、龟子的,时时刻刻盯在那里吮血磨牙,只问银子从不管天理,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浮浪少年们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惯做风尘生意,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所以弄得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世人尽道这娼妓一家是无底之陷坑,填雪不满之枯井了;更说什么百十个风尘女子里头,讨不出几个真心要从良到底的。事实上她们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好结果的少。但人非木石,风尘女子们也一样是娘生父养,有情有感觉的,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难道就只知帮着鸨儿,做局骗人吗?自然是不尽然的,这其中自有真心真情真意的风尘女子,她们一意绸缪,生死不变,时刻不忘。至少苏小娟就是这样的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妓女。
有一天晚上,曾家舫上忽然来了一个客人,一身华服一脸大气,年纪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看他谈吐隽雅,举止不凡,曾妈妈知道他不是个常人,自然殷勤招待。那客人一开口就指名要苏小娟出来见,曾妈妈晓得苏小娟的脾气,怕她得罪贵客,便叫别个姑娘来侍候。谁知那客人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曾妈妈没法子,只得令苏小娟出来,一边还再三地嘱咐,叫她切莫慢待了客人。谁知苏小娟一见了这个客人,竟和素识旧交似的,大有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之派势。曾妈妈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尤其是见苏小娟能改了以往的脾气,不禁格外高兴。那客人和苏小娟谈诗论文,说说又笑笑,两人愈说愈觉得投机,渐渐地两心相印,苏小娟就与他结为风尘知己了。
于是由苏小娟吩咐舫上摆上筵席来,和那客人把盏高饮起来。酒阑席罢,一向清白自守清高自持的苏小娟居然主动留髡,掌着红烛,与那个客人双双入寝进罗帐了。
第二天早上,那客人便取两千两银子来交给那曾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那客人大量地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满了船。舫中设不下这许多筵宴,由曾妈妈去和王家舫、杜家舫上商量,借他们的舫中设席。这一场请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来陪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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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面危机(30)
曾妈妈见那个客人举止豪迈,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私下里去问那些官吏的仆役,只知那客人姓文,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儿。颇见世面的曾妈妈料定他必是京中达官贵人,或是袭爵的王公侯爷,所以越发地奉承得起劲了。
那客人一连住了###天,天天就这个样子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瘴气。一时间,大同的城内城外,都知道曾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苏小娟,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昏颠倒,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们闲着没事的,每天到江边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做一件大新闻到处讲,于是很快就巷议街谈,四处传遍。脑筋敏锐的人就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肯定是当今的首辅权臣或者王侯,甚至有的干脆就猜测说是皇帝亲临。流言愈传愈多,尤其是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吃苏小娟这块天鹅肉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一时间竟然有种说法,说那个客人是个江洋大盗,劫着了皇家银子来结纳官场的。
其时巡抚山西的是浙江衢人于谦,他为政清廉不苟,为人刚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选色征歌,把公务都抛下荒废,不免人言藉藉,议论纷纷。这样的话传到了于公的耳朵里,他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治风化,反而去效法那种纨绔子弟的行为,如此助纣为虐,不但有玷官方,耽误政事,尤其是与国律宗法相矛盾相抗衡的。我如果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就非得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可。”
于公口里虽这样说,心上却很踌躇。以江上征妓的官吏,有大同三司在内,和自己是同寅,职务也不相上下,怎么好去禁止他们呢?他经过好几夜的筹思,终于在一天晚上,于公令胥役备起一艘大船,亲自到江边来察看。果然见灯火辉煌,笙歌悦耳。许多官员团团坐着猜拳行令,兴高采烈。
于公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边来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
舫上的官吏闻听于公有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时,那胥吏只伸着手掌,众官瞧见胥吏手掌上面写着四句道:
舫上笙歌陆上孤,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
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知道于公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地终席,宾主弄得不欢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苏小娟正在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皇走散,心里十分诧异,正待要来问一问情况,忽见按察使马俊突然走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
两人出了画舫,盘过旁边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缆,就往城中进发。那客人一时摸不着头路,再三地问着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怕你犯倔要犟,吃了老于的亏,所以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开那里再说。”
那客人听了,直跳起来道:“于谦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说来,我的小娟不知会被怎么样了呢?”马俊笑道:“这且等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
好在那个客人早已在漫长岁月里的无数磨难中,把当年的皇帝脾气磨改掉了,见如此说,只是怏怏不乐,也没太坚持什么,是的,他现在不是皇帝了,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清醒,清醒了三十年,皇帝梦醒已三十年。
不多一会儿,小舟拢岸,马俊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客人居住。
这个客人一夜未眠,在左思右量他与苏小娟的将来,当初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借名气极大的苏小娟来闹一闹,以便引起瞩目,实现他人生的最后一个计划——落叶归根;结果弄假成真,他动了真感情,这一点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不过想一想也是自然会发生的,他的生性就是如此仁柔且多情,否则那就不是他了,而是他的那个铁血叔父了。
第九章 四面危机(31)
弄假成真后,在苏小娟那里,两情愈来愈浓,浓烈如火,所以也曾图谋过终身之事。但是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因为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时不开心而嗔怪,为这许多的不便,十个名妓倒有九个不肯被官府允许脱乐籍。而今苏小娟就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用她来给达官贵人添兴增趣,谁肯轻易放了她?
苏小娟也曾为自己渺茫的前途而与那位客人相抱拥泣,但善解人意的苏小娟总能很快就自掩泪眼,让她心爱的人高兴起来,而不是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中。所以那位客人自从出其不意地与苏小娟两下里被迫分开,就悲怀难抑,一路上鸟啼花落,越发让他触景伤情,一心只想着善解人意、清高出尘的才女苏小娟而不是妓女苏小娟。
第二天一清晨,那客人就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肯吃,就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匹马,令两个健仆陪他前去。那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门就马上加鞭向着菱湖疾驰,此情此景一如当年星夜往祭黄香菱的幽幽倩魂。
那个客人不顾一切地疾驰到了那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画舫一只也看不见了。那客人慌了,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在今天的五鼓,被巡抚于公派了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
那客人听了路人的话,呆呆地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两个仆人劝他回城去再行商议,那客人如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却仍是一个劲儿地控住马缰不肯走。想起昨天还和心爱的苏小娟姑娘谈笑风生两情依依细语绵绵,今天桃花依旧,人面却已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住地向东流着。
那客人坐在马上,不禁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两个仆人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他。两人一前一后,替他代控了丝缰,三匹马很扫兴地回了城。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我的小娟果然也被那个于强贼驱走了。”
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的手段太过了,就劝那客人道:“事已这样,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苏小娟相见,见面再商量下一步的事吧。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那客人就止住了哭,当即就命人去雇了小舟,全力急速地往江南行进。但只说一句江南,可江南的地方多了,什么淮扬、姑苏,哪一处不是烟花所在?这可让那个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曾家画舫找不到,连曾家同业的画舫也没有寻着半只。
那客人就像神经了似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就境内派役访查。罗裕昆见他胆敢如此说话,如果不是个疯子,谁能这么疯疯癫癫的,于是就很不耐烦地命衙役赶他出去。那客人却大声说道:“我就是逊国的建文皇帝,曾家舫子里的苏小娟是我的眷属,你们快给我找来!你们如果做不了主,那就向上报知有司。”罗裕昆听了大惊,不敢怠慢,忙把他接待进了藩司堂上去,一面飞报入金陵。
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这位自称是建文皇帝的人同至金陵。那龙英是个新进的后辈,也不认得建文帝,但看他南面而坐,自称原姓名,追述往事,完全像模像样,于是忙飞章奏闻英宗皇帝。
■ 生死由来同一梦
一向深隐幽匿的建文帝何以敢自报家门,现于众目睽睽之下呢?这不能不让所有人费解。是时间、是岁月改变了这一切!是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是最无情的,时间轻松地收录着人类所有生命末路的浓重悲哀;它也是最有情的,时间能消解化没一切的悲伤仇恨怨。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帝听说追随他出亡的前编修赵天泰死了,前刑部郎中梁田玉也死了,前镇抚王资和前按察使王良都死了,是的,死了,都死了,建文帝不胜悲恸,却仅仅只能是悲恸而已,阴阳异途,岂能奈何,这种无奈在随他出亡的汪秋云早些年死的时候,他就深有体会。
第九章 四面危机(32)
到了宣德三年正月,谁知又听说了昔日徐王府宾辅史彬被仇家追讼其追随先帝即建文帝出亡之事,史仲彬竟然因受此事的牵累而冤死,于是建文帝又恸哭不已,无可奈何地痛哭失声。
到了当年的十月,建文帝潜游暗行于汉中,遇见曾追随在他身边的前兵部侍郎廖平之弟廖年,建文帝非常震惊地得知廖平已于宣德元年死于会稽山中,死前,对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廖平曾寄书信给家中,让将他妹妹配与已死的太子朱文奎为妻室,今已成亲三年了。
遵三从四德的贤淑端庄的廖平小妹就这样在父死从兄的情况下,成了一个从未见过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