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私自打开的金川门,让燕王大军终于杀入期待已久的金陵皇京城内,至此建文帝的京师宣告被陷敌手。
这时的建文帝除了流泪还是流泪,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罢!罢!朕未尝薄待朱穗、李景隆等王公,他们竟然在紧要关头如此背叛于朕,这还有何话说?!”程济听得心痛如割,忙安慰他道:“陛下,也有忠心耿耿之臣,陛下您知道吗,御史连楹就是这样的人!他先假装叩拜燕王,待到了燕王马前,欲行刺燕王,不幸独力难成,反被杀死。”
建文帝听罢,呆了半晌,叹口气道:“有如此忠臣,朕却不予重用,如今悔过也来不及了,不如依从孝孺之言,朕还是一死以殉社稷吧。”说完拔刀就要自杀,左右臣下一齐上前来拦阻苦劝,但建文帝去意已决。
■ 御史之死
六月十三日早,燕王正围城攻打,分守金川门的谷王朱穗与李景隆,两人长了两双一样的势利眼,一见建文帝的大势已去,长了两双一样的势利眼的两个人一拍即合,当即就为燕王打开了城门。燕王自然大喜,遂率兵领将一拥入城,同时还先命令人在前面宣言道:“逆命者死,投诚者荣!”
于是一时间早早跪地迎降者、纷纷逃命快跑者,杂乱不绝,唯有刑科给事中叶福井、工部郎中韩节,也不降,也不逃,立定于城门拼命厮杀,以期能死守住一个垂死的王朝。没用多一会儿,不仅这个垂死的王朝没能守住,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没能守住,被燕兵杀了也是必然的事。又有一个名叫龚翊的门卒,众门卒见城破了,叫他一同报名去降,年方十七岁的他断然拒绝,大哭一场后逃遁而去,从此隐于昆山,终身不出。
当日燕王兵一到,城中迎接投降者,皆称功颂德,让燕王甚是畅快,正这时御史连楹,直冲着燕王的马头而来,燕兵只当他也是来迎降的,于是也没加阻拦。不期御史连楹一走到马前,就对着燕王大声说道:“燕殿下乃太祖嫡子,既奉太祖之命,分列燕藩,便当尽孝,以遵太祖之成命,作为朝廷的羽翼以保护王朝,为何燕殿下却乘朝廷之柔弱,竟然就干出来这样的叛逆之事?燕殿下纵然恃仗兵强,篡了大位,而不忠不孝,如何能服天下?既不能服天下,又如何能治天下?”
这话让燕王恼火不已,也羞愧不已,他那远比道衍更来得厚实、让城墙都羡慕不已的老脸皮虽然不怕风雨与刀枪,可此时也难抑制渐渐透出的紫红来,同时燕王非常不幸的是,大家全都注意到了他那张老脸皮的微妙变化来,于是燕王的恼羞是不好成怒的,就是怒也只好尽力憋在心里,于是他也尽量做得一脸从容并正气地道:“此天命也,孤王当顺受。你等迂儒之辈如何能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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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面危机(24)
连楹厉声反问道:“天命你篡君,你既然可以顺受,倘若天命你杀父,一向自称是太祖的孝子忠臣的你也一样顺受吗?”话还未说完,御史连楹猛然抽出剑来,向燕王就直刺过去,燕王忙勒转马头,纵身闪过,惊慌盛怒中的燕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右将士早一窝蜂般拥上。文官一向被形容为手无缚鸡之力,御史连楹是个文官,他的力气虽然可以缚鸡,但文官毕竟是文官,两军对垒时是完全无力杀敌的,御史连楹就这样不仅无力杀敌,并且自己还被乱兵杀死。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御史连楹身虽被杀,而尸犹僵立不倒。
惊魂未定的燕王这时又见徐辉祖引一队兵来,双方肉搏巷战,血肉横飞之中,燕军一时难以逼近阙下,建文帝因而得以在宫中打点。此时一班具位之臣,已各有所图,皆不入朝。唯有数十忠义之臣,或感恩深,或思义重,或忌于君臣名分之难逃,仍是不顾身家生死,入朝来相傍。
看看外城已陷,内城人心惶惶,建文帝大哭道:“朕不曾负于燕王,他却如此相逼,承祖宗托付之重,今日只有以身殉国了!”说毕建文帝再次拔剑要自刎,也同样地再被左右臣下一齐上前来拦阻苦劝住,尽管他去意坚决。但建文帝可不是假装做作,他两次拔剑要自刎都是真的,此刻他真的是山穷水尽了,他虽然素性仁柔,但他有着诗人的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左右臣下死命地劝住也是同样地发自真心。
■ 建文帝逊国
正在这时一臣跪下奏道:“事已定,时已至,陛下宜早作决断,眼下是刻不容缓啊。”建文帝一看,乃是往日进言北平兵起的程济,建文帝知他是个异人,便问道:“大位既已不可保,这一点诚如你所说确实是事已定。然而时已至,莫非是要朕殉死社稷吗?”
程济道:“陛下大位虽然不保,而太祖的社稷却并未曾失去旁落啊,陛下又何必死殉呢?”
建文帝道:“既然不必殉死社稷,臣下有劝朕应幸湖湘的,也有劝朕幸浙海的,莫非此中尚有道理,可以这样做吗?”程济道:“陛下以天下之大,尚不保大位,岂有靠湖湘、浙海之死灰,能得以复燃的道理?”
建文帝道:“一方之死灰,既不能复燃,则燕王据北平之一隅,为何却能猖獗至此呢?”程济道:“此中有天命也!天命所在,不以大小而论之。”
建文帝道:“既然天命在燕,太祖何不立燕王,而竟立朕,难道是太祖不知天命吗?”程济道:“太祖,圣主也。又有贤臣刘青田辅佐,岂能不知天命。然太祖不立燕王,而立陛下者,正是因为知陛下也有天命。且知天命之气运有后先,不可强作改动,故委曲而为之。”建文帝沉吟道:“殉社稷既然不必,图复兴又不能,那么朕的一身将何所寄?”
程济道:“唯有逃走出亡而已。”建文帝道:“逃走出亡固是一策,但行之于列国则可,行之于当今则不可。列国时诸侯割据,晋亡则去秦国,楚亡则赴吴国,只要是能够出境就可免除祸患了。而今天下一家,何地不非王土?何人不在王国的版图中?一稽查便立即擒获。况且燕王非仁义之人,既不念君臣大义,又如何能有叔侄之亲。万一日后被他擒获被害,还不如今日殉死社稷来得体面。”
程济道:“兴亡既有天命,死生难道就没有天命吗?陛下之大位固止于此,而陛下之生却正未艾,陛下多虑了。”
建文帝道:“天命既然一定,而人事却靠人自己去安排。朕乃帝王也,一旦出逃亡命民间,不知将到哪里去?去干些什么?是为士为农还是为工为商,也当琢磨好了才行啊。”程济道:“士农工商,皆非帝王之事,唯有剃发为僧,游历四方。”
正说未完,忽见一个叫王钺的老太监,跪下哭奏道:“万岁爷,今日事急,奴婢有事,不敢不奏。”建文帝道:“你有何事奏朕,快快说来。”王钺道:“昔年太祖爷未升天之先,知奴婢小心谨慎,亲自同诚意伯刘基,封了一个大铁柜,交给老奴,叫老奴谨慎收藏,还嘱咐说:‘子孙若有大难,可开箧一视,自有方法。’”
第九章 四面危机(25)
程济插口道:“那铁柜现在何处?”
王钺道:“藏在奉先殿左侧。太祖爷一直不许泄露,只候壬午年,万岁爷有大难临身之日,才允许奏知。今年已是壬午,奴婢又见燕兵围城,万岁爷进退无计,想是大难临身了,所以不敢不奏。”说罢涕泪如雨。内学士宋景也说:“陛下,臣想高皇帝的这一铁柜,用意深远,莫非其中尚有妙计,陛下何不一试?”
建文帝忙叫把铁柜取来。王钺于是前往奉先殿,不一会儿就有太监四人,扛一个朱红色的大铁柜入殿至御前。这铁柜看样子是很沉重的,四围都是用铁皮包裹,牢固封好,铁柜口用两柄大铁锁锁好,连锁心内也灌了铁汁,使人轻易偷开不得。建文帝见了,不由得因感动而伤心大哭起来:“前人怎为后人如此用心?叫我这当后人的如何不感动如何不感伤呢?”
当下由王钺取了铁锥,将铁柜敲开,大家一齐注视铁柜中,都以为能有什么秘缄之类,内书着可以退敌的妙计良策,谁知铁柜中不过藏着度牒三张,一张度牒是应文名字,一张度牒是应贤名字,一张度牒是应能名字,连袈裟僧帽僧鞋等物都无不具备,并剃发用的剃刀一柄,白银十锭,又有朱红色大字书写在铁柜内壁旁边: “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从御沟水关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西房。”
建文帝细看明白,再三叹息,向程济说道:“朕年号建文,度牒上的名字叫应文,数应如此,尚复何言?!是大数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你方才议及剃发为僧,朕还犹豫不决,心里惊诧何以说出如此奇谈异论,万不料想太祖早在数年前,早已为朕如此这般地安排妥了,看来天下智者所见相同。数也!命也!气数天命岂可有违?想必是太祖僧缘未满,故令乃孙再传衣钵。”于是建文帝对着铁柜再三下拜,然后就决定接受天命祖意,叫人立刻剃发。
程济忙拦阻道:“陛下且少缓片刻,这是非常机秘之举措,万不可让众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宜做些假象,掩人耳目。”建文帝会意,于是仍然传旨,着众亲王并勋卫大臣,分守城门,奋力御敌。
这边建文帝再细看那张写着应文名字的度牒,却见在它旁边还有几行朱书,写着:游僧两名,应文应云。白银十锭,速出鬼门。建文帝看了,再叹道:“数应如此!只是不知应云是谁?”这个时候汪秋云已从密室中出来,听得建文帝的话,忙跪下来说道:“妾名秋云,正是应云了,那臣妾就陪着陛下出家吧,以此相报陛下一向的知遇大恩!”
程济又取出一张度牒,向诸臣问道:“有师必有徒相从,不知谁愿为徒?”言未毕,便有两个大臣应声而出,一个是御史叶希贤,一个是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道:“臣名希贤,适合也应该就是‘应贤’度牒的属臣。臣与杨大人二人的名字正符合度牒,已是前定之数,臣二人愿与陛下一起剃发偕亡。”建文帝听了非常高兴,非常高兴的同时也非常感动,非常感动的同时也非常悲哀非常失落非常沮丧。
程济这时又对建文帝说道:“时辰已到,刻不容缓!陛下虽然不必以死殉社稷,但却当以死讯召传天下。”建文帝很不解他的话,问道:“这话该如何理解?”
程济道:“纵火焚宫!然后用烬余之衮冕为证,则身不死而名已死了。然后陛下剃发逃遁而去隐蔽起来,只要踪迹不露,便可安然长生了。”建文帝连点头称“是”,于是命内侍聚珠衣宝帐,并内努珍异于兰香殿,纵火焚烧。霎时间宫中大火骤起,烈焰腾空,黑烟滚滚,宫内外顿时鼎沸喧哗,都在乱传皇上驾崩了。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程济同诸臣请建文帝到了一处秘殿,宣左善世僧博洽给建文帝剃发。剃完,建文帝脱去龙衣,换上袈裟,并僧帽、僧鞋,人是衣裳马是鞍,建文帝朱允炆竟真的很像一个和尚,再也看不出一丝帝王之气象。然后建文帝朱允炆收了度牒和银锭,依朱书所说,直奔鬼门方面走去,打算从那儿出去。吴王教授杨应能和监察御史叶希贤也把头发剃下,脱了朝衣官冠,换上僧帽、僧鞋,披上袈裟,也藏好度牒,整备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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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面危机(26)
建文帝朱允炆一边走的同时,一边命令继续纵火焚宫,顿时大火燃烧得更猛烈了,火光熊熊,灼天烤地,把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内,尽行毁去。
这时众臣之中,还有侍郎廖平、侍郎金焦、检讨稍亭、中书舍人梁忠节、钦天监正王芝臣、镇抚牛景先等十余人,见建文帝要出走,便一齐伏地痛哭。建文帝也垂泪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等将来好好地去侍候新君吧!”不想梁忠节一听,大叫着“臣愿舍生报国”,便一头撞在石柱上,顿时脑浆迸裂,鲜血直流,纯洁的雪白并浓烈的艳红再次一起盛开在又一位殉道的周身上下。是的,这是南京金陵应天府不是山东的德州,这是皇帝陛下的金殿皇宫不是明伦堂,但是,舍生取义,为留清白在人间,敢于捐躯赴死,却是一模一样,中华魂魄炎黄精神华夏气节长存不息,代代相承,一脉永远。
建文帝目睹着这种惨状,哀痛非常,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他此时根本来不及厚葬这位忠臣;一时间众臣也无不放声痛哭。
热泪奔流的建文帝刚要回身出殿门,忽见内监飞跑来报:“宫中火起,马皇后自焚了!”原来在宫中烈火四起的时候,皇后马娘娘亲自率领被建文帝临幸过的嫔妃,赴火自焚而死,最可怜的是建文帝的长子朱文奎,其时只有七岁,也随着他母亲葬身火窟。建文帝听了内监的话,反倒不哭了,只直着眼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