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眼光闪烁,忽道:“四公子,当初在仙湖山庄,我有与你义结金兰之意,今日旧话重提,你不会嫌我唐突吧。”
四郎一怔,苦笑道:“今日我二人虽然临湖对饮,可一个是座上客,一个是阶下囚,身份不同,重提旧事,有何意义?”他随即向小雨凝视,又道:“潘大人,我绝不是个苟且偷安,出卖兄弟的人。你需明白。”
小雨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四公子,事已至此,你还在逞口舌之利,咄咄逼人,于事何补?夺印之时,是我亏欠了你,可正如你所说的,此事于六郎与郡主定婚之日,已揭过了。可你扪心自问,此后我待你如何?在皇上面前我救过你的性命,又为你甘冒奇险,搭救卓姑娘。我知道你受伤,将疗伤神药雪莲丸也给了你。我今日提这些事,并无向你示惠之意,只是问你,你现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难道不惭愧吗?你的行径,能称得上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吗?即使你再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又如何往脸上贴金?我重提仙湖会所之义,并非要高攀于你,你虽是将门之后,雄姿英发,我也不是蓬门走足。我是什么意思,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如果你真不知道,回家和你娘商量商量,再说如何?”
小雨侃侃而谈,义正辞严,说得四郎理屈辞穷,脸红耳赤,低头不语,再无以前的锋茫,喃喃道:“我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如今后悔已晚。”
小雨冷冷道:“是一时冲动吗?斩断将台,是精心策划,布置周密,不象是冲动的人作出来的。”
四郎怕小雨识破机关,重新把罪加在李、白二人身上,咬了咬牙,又强硬起来,挥手将桌上的茶杯茶壶都扫下地来,厉声道:“不错,是我处心积虑,一定要你死!你阻了我的锦绣前程,从那天起,我二人就注定鱼死网破,不共戴天!不必多说了,这就回营吧!”
小雨却没有生气,只是眼有泪光,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红缎锦盒,低声道:“这颗雪莲丸,是我大娘的。我那日九死一生,伤痕累累,我大娘宁可将之束之高阁,也不愿拿出来给我疗伤。我费了千辛万苦,苦苦哀求,才得到的。那日我送给你做为结义文定,不但因为珍贵,而且因为上面承载了我一片苦心。既然结义不成,我还希望你能收下,转赠给那些家庭美满幸福的人,让他们记得天伦之乐,母慈子孝,才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我也今生无憾了。”
四郎见她泫然欲泣,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抱愧,又后悔自己语气太毒,茫然接过雪莲丸,道:“你要我送给谁?”
小雨道:“最好,最好送给你娘。这雪莲丸最是延年益寿,你既已无法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就以此聊表心意,以报答杨夫人对你的养育之恩吧。”
四郎鼻子一酸,暗想:“我娘确实也用得着。”便道:“好!”收好锦盒,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那鞘上古色古香,麒麟凤舞,霍地抽出,寒光刺目,冷气沾衣。小雨还道他要行凶,心中一凛,却见他又还刀入鞘,双手递给小雨道:“这匕首是以玄铁重剑铸成,是我生平至爱。我知道你家宝物多,不屑一顾,但是我一片心意,请你收下。你将此匕首出示我的兄弟,就说我临终遗愿,要他们以后尽心辅佐你,保国安民,以完战士的心愿。”
此时船泊湖中,冷风动裾,两人神色郑重,交待了此生心愿。奇怪的是,这心愿,两人并未向至亲好友透露,反而不约而同的说给了势同水火的仇人。两人心中都知道,这一交接之后,便是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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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叹了口气,将匕首收了,便不再和四郎说话,弯腰走出竹棚,负手站在筏头,沿湖眺望。只见水天一色,清潋朦胧,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青与白,是冰的颜色。她此时的心也象冰一样,澄沏清明。她看得比什么都明白,可是仍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她娇小的身影,象一片白色的树叶,飘摇在苍茫的大地间,似乎随时都会被融化,又似乎随时被无情的狂风卷落。四周的景色都差不多,她不知该向哪条路走去,只恐到达路的彼岸,仍是象眼前一片苍凉,荒无人烟。而她,也还是孤身一人。
寒风拂面,将她的脸颊冻得铁青。
竹筏终于靠岸了。四郎也从筏中走出,与小雨一起踏上崖边青岩,谢了少女。四郎静静的瞧着小雨,道:“该回营了吧。”
小雨淡淡一笑,道:“不急。你还没吃饭吧,吃了饭再回去也不迟。”
四郎距野狼谷逃生后,至今已有大半天,粒米未进,只喝了一肚子茶,在竹筏上虽有那少女的点心,他心情激荡,全没看见。这时候听小雨提起,才发现肚子里已经不断咕鸣了。便笑道:“也好。我答应陪你玩一天的。如今才过了大半天,索性再走走吧。你喜欢去哪里?”
小雨含笑道:“虽说是你陪我,不过这个地方,料来你也感兴趣的。你随我来。”当先在狂风中徐行,四郎跟在她身后,两人始终保持两步的距离,并没交谈。约走了一个时辰,前面山路崎岖,似到荒郊,小雨沿着青石台阶盘旋而上,夹岸是茂密的山林翠竹,在此暮色昏暗中失去了原有的青翠,变得苍劲肃穆。树叶投影在小雨白色的衣衫上,却象淡淡的水墨晕染。山风渐猛,寒气陡浓,小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四郎赶上来,与她并肩而行,笑道:“这里是个荒山野岭,哪有什么饭庄啊?不怕你笑,我真饿的胃痛了。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如何?”
小雨微笑道:“你是铮铮铁汉,连死都不怕,还怕饿吗?”继续前行。四郎被他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甚是无趣,只得默默相随。高山上积雪未融,此时暮色四合,金光万缕,紫云横峰。连青山上的雪影也都金光灿灿,耀眼生辉。四郎眼睛被牢牢吸住,甚是感动,连连赞叹,道:“好美。”小雨笑道:“良辰美景,若再加上浊酒一杯,就更妙了。咦,那里有户人家,我们且过去乞一顿便饭吧。”伸手遥遥一指,果见紫萝青盖处,雾蔼氤氲中,隐隐露出一角柴扉。
两人走过去,却见前面建了三间草房,用一道歪歪斜斜的柴栏围住,算是一个小院。院中一个少女身穿湖水蓝色长裙,手中抱着一只白色的母鸡,嘴里啧啧有声,正在低头招呼其他几只寻食的野鸡。听见脚步声响,忙抬头看来,忽然“啊呀”一声,扔了鸡,任它分扑在地,急急拎裙跑来迎接,扑在四郎怀中,哽咽道:“四哥,你终于来了,终于来看我了。”两行清泪忍不住淌了下来。
四郎只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子紧紧拥着自己,鼻中冲入一阵幽香,吓了一跳,忙将那少女推开,凝神细看,只见她竟是卓约。一时间又喜又惊,又慌又窘,脸上绯红,胸膛蹦跳,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他在金殿上为卓约挡过一鞭,完全是出于一个男子汉的本能,后来又想救她,乃是出于仁义之气,其实心中对她全无想法,没想到被她误会的如此之深。一时之间,窘迫难当,若要挑明来说,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措词。
小雨“咳嗽”两声,卓约这才看见她,立即盈盈拜倒,道:“民女拜见大人。”小雨忙伸手扶她起来,埋怨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行礼!这么硬的石头,碰伤了膝盖怎么办?你四哥一天水米未打牙了,到你这里蹭口饭吃。你也别小气,菜少些不要紧,糙米粗饭,让他填饱了才好。”卓约嫣然一笑,将两人让到屋中,在一张木板桌旁坐了。小雨两手搓着取暖,对卓约道:“上次我给你送的十里香,还有没有?喝一杯暖暖身子。”卓约笑道:“有!有!还没动呢。”捧出一个黑泥坛子,给两人的竹碗里斟满了。又在屋角的小火炉里加了一把炭,过了片刻,拎出一个竹篮来,从中取出一碟切鸡,一碟红丝糖萝卜,一碟玉米饼,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我做的糟鸡,潘大人和四公子先点点饥,味道不好,两位可别笑话。”她见暮夜已深,又从屋脚的一只柜子上取过一只糊牛皮纸竹编灯笼,点燃了放在桌上。她刚见四郎时情不自禁,这时候又矜持起来,重新改了称呼。
四郎见她忙里忙外,欢快如一只小燕子,人虽比当时在金殿里瘦了些,眼睛中却添了一层光泽,越见靓丽。候她出屋,急向小雨低声道:“你都跟她胡说了些什么?你明知道我,我和她没什么的。”小雨双手一摊,耸了耸肩,道:“我什么都没说,她自己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还不高兴呢。”说了最后一句,忙收了口,脸上却荡起红晕,忙大口吞酒,就算是酒气上脸。又笑道:“你别光傻坐着。卓姑娘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一个人怎么杀鸡?做饭?若是弄粗了手指,你心里还过意的去。”四郎把脸一沉,道:“她是你嫂子,你不帮谁帮。”小雨懒懒的站起身来,道:“好吧,我帮。可你别忘了,要不是人家为你唱歌,只怕现在还在做呼奴唤婢的少夫人呢。你总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吃现成的吧。”慢慢踱出门去。四郎想自己不过只有几日之命,何必还拘泥俗礼,让大家不开心。卓约身世飘零,却有傲骨义气,也是个奇女子。若是能在命终之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做一些事,也是一件安慰。当下也站起身,一同赶到灶下,杀鸡劈柴。两人在卓约面前,心有顾忌,便不提过节,只讲风月玩笑。三人说说笑笑,齐心合力作了四菜一汤。分别是冬瓜窜丸子,清汤肥鸡,冬菇荠菜,麻油土豆丝,外加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萝卜鲫鱼汤。做好了饭,四郎又将锅洗净了,用抹布抹干。他见灶下水缸已空,心想卓约身体单薄,如何挑得动水,当下到院中拿了扁担水桶,道:“在哪里挑水?”
卓约道:“四公子,挑水的地方太远,你吃了饭再走。”四郎黯然想道:“只恐这顿断头饭吃完,我已经是刀下亡魂了。”当下道:“吃完饭还有事,我先去挑了再说。”小雨道:“那我替你指指路吧。”举起地下六个水桶,都挂在四郎扁担上,与他并肩出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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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被雨水冲洗的发黄的青石岩台阶,迤逦向上。小雨沿途拨开草叶,摘取野花,不多时已摘了一把。四郎不时停步等她,不耐烦道:“正经做饭,你又耽误时间干什么。”小雨笑道:“你着急了?急着回去见那位姑娘?你别忘了,你说好要陪我的。”姑娘和我字都加了重音。四郎脸飞红云,问道:“哪位姑娘?”小雨笑道:“那位姑娘!”四郎恼羞成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小雨笑着将手中花束在他脸上一晃,纵身上山,加快了脚步。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只听水声湍急,远远望见几条银龙飞泻而下,真如银索白练一般,溅起的水沫,在月华下晶光点点,如金似玉。几条飞瀑在山岩间转折而下,注入脚下一个小小的清泉池中。四郎忙将水桶放下,都掬满了水,自己又掬起一捧水来,连带掬起无数银色的小星星,象水钻一样灿烂,送入口中,象玉露一样甘甜。他贪婪的吞饮,差点将肚子涨破,这才将六只水桶穿上扁担。放眼一望,不见了小雨。他忙登高一望,看见小雨的白衣在山缝里一闪,唤道:“盛满水了,走吧。”连唤了几声,不见小雨答应,只得纵下峰顶,看见小雨蹲在一只石碑前,用树枝编一只小碗,编好后,将手中的野花别在树碗中,轻轻放在石碑前,表情肃穆。她随即跪倒,磕了三个头。四郎走近,只见石碑上用绿色的正楷写着潘骆清秋夫人之灵八个大字,想来是小雨之母,便只得也躬身一礼。小雨站起身来,幽幽的道:“这是我为我娘设的衣冠冢。我时常来这里和娘做伴,那三间柴房,原来是我住的地方,卓姑娘出来后,便给她暂时栖身了。”
四郎见她眼有泪光,只得安慰道:“逝者已矣。大人也不必耿耿于怀了。”小雨伸出纤长的手指,抚摸着灵位上凹进去的字迹,柔声道:“我娘一生受人欺负,她要我,做个坚强的人。可是我,恐怕要辜负娘的期望了。我是个不孝的孩子。”深深的柔情,炽热的爱,将她的眸子点燃了,抹亮了,象一块月光下的黑玉。明亮清澈,温柔似水。
四郎劝道:“你功成名就,身居要职,又得皇上宠幸,夫人在地下,一定很欣慰。你为夫人争了光,怎么能说不孝。”
小雨摩索石碑,久久不语,过了片刻,一滴水珠落在石碑之上,四郎仰头望天,只见一轮白月高悬在清寒的苍空上,却没下雨。只听她喃喃道:“可是我不断在伤害自己,我昏了头,我脂油蒙了心,这一辈子,还是要受别人欺负,无穷无尽。”她声音很低,若断若续,四郎并未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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