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些时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冲天炮嚷着要请外国大夫瞧,有些人劝道:“从前俞曲园挽曾惠敏公的对子上说是:『始知西药不宜中』少大人还须留意。”冲天炮道:“好个顽固的东西!”马上打电报到上海,请来一个外国大夫,叫做特椤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译陪着进了衙门,冲天炮接着,寒喧了几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椤瓦告诉冲天炮道:“这病利害,要用药针。”冲天炮也糊里糊余的答应了。幸亏旁边姨太太上来拦阻,说:“大人上了年纪,这几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还禁得起药针呢?”特椤瓦听了,便用一副小机器,里面同煤炉一样,烧着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怀里倒了满满的一杯药水,下面烧着了药,水在杯子里翻翻滚滚,另外有条小皮管子,一头叫制台含着受他的蒸出来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许多。冲天炮十分佩服,因请特椤瓦住在外书房里,每天进来瞧病。看看过了一个礼拜,制台也能见客了,冲天炮才能够脱身出外。
这个挡口,余小琴和金牡丹、银芍药正打得火一般热,老鸨乌龟通同一气,单把冲天炮瞒在鼓当中,可怜冲天炮那里会知道?这天闲了,踱到钓鱼巷,进了门,乌龟一齐站起,说:“少大人来了。”冲天炮大模大样,一直到金牡丹的房里,却是空空的。冲天炮甚为诧异,侧着耳朵一听,银芍药房里好象有好几个人说笑的声音,冲天炮蹑手蹑脚的一步步掩进去,却被一个娘姨看见,说道:“啊呀!少大人!你要吓谁呀?”银芍药房里说笑之声顿时寂静,揭开门帘一看,两人都坐在…沿上,并无第三个人。冲天炮疑心顿释。二人看见冲天炮,连忙迎着说;“少大人多天不来了,想坏我们两人了。”冲天炮便把在衙门里服伺老大人病体的话说了一遍。正在热闹之际,门帘一揭,余小琴钻进来了,说:“好呀!我正到你那里去找你,谁知你已经鸦雀无声的跑了来了。”冲天炮连忙让坐。这时已是九月天气,余小琴虽是西装,却把头发留到四寸多长了,披在背后,就同夜叉一般。金牡丹、银芍药看着好笑。余小琴忽然在身上掏出一块洋钱,五个角子,对他们道:“叫伙计去买点水果,挑点鸦片烟来。”冲天炮一手抢过去呢:“算了罢!”一面说,一面去摸裤子袋。余小琴道:“你这又何苦呢?难道不是一样的钱?”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无论买水果,买点心,都是要客人挖腰包的。即如到什么大餐间、酒馆里去应条子,临去的时节,还要问客人讨两角洋钱的船钱哩。说休絮烦。
再说余小琴见冲天炮执意不肯要他挖腰包买水果、挑烟,只索罢了。不多时刻,装上一盘梨子来,又是一盒清膏。余小琴移过一盏烟灯,烧起烟来。冲天炮道:“怎么你也会这个了?”
余小琴道:“不过玩玩罢了,谁有什么…头呢?”冲天炮道;“不然。我们那里有位书启师爷,姓黄叫黄贵敏,他的烟最讲究,是京城里带出来的,叫做“陆作图”,前两天我因为服伺老头子闹了个人仰马翻,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了,黄贵敏就劝我吸两筒烟,我起初正言厉色的对他说道:“这是亡国的材料,弱种的器械,足下不可以自误者误人!”黄贵敏只是嘻嘻的笑,说:“少大人不妨事的。这样对象,在外国原是药品,把他医伤风咳嗽的,不过到了中国,人家把他来代水旱两烟,久而久之,遂成了一样害人对象。现在看你疲乏了,所以劝你吸两筒烟。你既然执定了这个渴不饮盗泉,饥不食漏脯的宗旨,我也不敢进辞了。”我听了他这两句话说,心里忐忑了半响,又想敷衍他的面子,说:“老夫子别动气,我是说着玩儿的。既如此,我就试试看。”黄贵敏这才欢喜,连忙装好了一口,递将过来。我躺下去抽得一两口,觉得异香蓬勃,到后来竟是精神百倍,毫无倦容,你想这件东西奇怪不奇怪?”余小琴道:“可是你于今也相信。”说着,冲天炮在他对面躺下,金牡丹、金芍药分坐两边。冲天炮对余小琴道:“我有一两礼拜不出来了。天天在衙门里闷不过,今天好了,赛过皇恩大赦了。看看天也不早了,我们不必上馆子了,就叫他备个便饭罢。”
余小琴道:“好”金牡丹、银芍药听了,便喊伙计,叫他吩咐厨房里预备一桌便饭,说是戴帽子的,外加两块钱鸭子。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除了满汉席没有一定的价钱,一百二百随人赏,其余八大八的是二十八块钱,六大六的是二十四块钱,常酒是十一块钱,便饭五块钱,如两块钱就有鱼翅,叫做“例菜戴帽子”,再加两块就有鸭子。于今冲天炮喊下去的那桌便饭,如鱼翅,加鸭子,共是九块钱。等到掌灯。伙计上来调排杯着,冲天炮也不请客,就和余小琴对面坐下,金牡丹、金芍药二人打横。饮酒中间,冲天炮谈起老人家病后精神不振,不能办公事,尽着他们幕府胡弄局,实在不成事体。余小琴低头不语,像有心事的一般。冲天炮是个粗人,并不理会。吃过了,伙计把残肴撤去,送上茶来。二人谈谈说说,更有金牡丹、银芍药姊妹陪着,颇不寂寞,就在烟榻上鬼混一夜。
到了次日,二人睡醒,已是午牌时分了。盥漱过,吃过饭,金牡丹、银芍药把头梳好,便要二人请他坐马车去逛下关,二人却不过情,只得答应了。当下收拾收拾,冲天炮早已叫家人把马车配好,便两人一部,风驰电掣,径往下关而来。原来南京的下关无甚可逛,不过有几家洋货铺子。跟着一家茶酒铺子,叫做第一楼。当下马车到了第一楼门口,冲天炮搀着金牡丹,余小琴搀着银芍药,在马路上徘徊瞻眺。金、银两姊妹看见一座洋货铺,陈设得光怪陆离,便跨步进去。余小琴极坏,嘴里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到前面去小解来就来的。”说完扬长而去。冲天炮不知底细,领着金、银两姊妹进了洋货辅子,金、银两姊妹你要买这个,他要买那个,闹了个乌烟瘴气。掌柜的知道冲天炮是制台衙门里贵公子,有心搬出许多目不经见的货物,金、银两姊妹越发要买,拣选了许久,拣选定了,掌柜的叫伙计一样一样的包扎起来,开了细帐,递在冲天炮手中。冲天炮一看,是二百九十六元三角,冲天炮更无别说,要了纸笔,写了条子,签上花押,叫店里明天到制台衙门里小账房去收货价。这里金、银两姊妹嘻嘻哈哈的叫跟去的伙计,把东西拿到马车上,坐在上边看好了。
冲天炮又领着到第一楼来,刚上楼梯,觉得背后格嗒格嗒的皮鞋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余小琴。冲天炮说:“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余小琴道:“我在前面小解完了,想要回到洋货铺子里来找你们,不料碰着了一熟人,站在马路上谈了半天,等我回去找你们,你们已不知去向。我心里一算计,你们必到此地来,一进门就看见你的背后影。本来想吓你一下的,于今可给你看见了。”说罢哈哈大笑。冲天炮点头不语。
上得楼去,拣了一个座头,跑堂的泡上参片汤来,四人喝着,又要了点心吃过。马夫来催了几遍,冲天炮惠过了钞,相率下楼,上了马车,一路滔滔滚滚,不多时刻已进了城。马车停了,伙计们驼着金、银两姊妹自回钓鱼巷。
这里冲天炮因为一夜没回去,心上有点不好意思,匆匆的和余小琴作别了,自回衙门。余小琴知道冲天炮今夜不会再到钓鱼巷了,在街上教门馆子里吃过一顿晚饭,然后干他的营生去了。不必细表。
再说冲天炮这人,极其粗卤,外面的利害,一些儿不懂。
他虽在衙门里,却是不管别事的,便有些幕府串通了他的底下人,拿了他的牌子,到外头去混钱,这也是大小衙门普通的弊病,不过南京制台衙门尤甚罢了。余小琴虽说是学界中的志士,然而钻营奔竞无所不能,他合冲天炮处久了,知道他的脾气,冲天炮又把他当自己弟兄看待,余小琴有了这个路子,自然招摇撞骗起来。此时南京的候补道,差不多有二三百个,有些穷的,苦不胜言,至于那几个差缺,是有专门主顾的。其中有个姓施的,叫做施凤光,本是有家,家里开着好几个当辅,捐道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十余万,不想连遭颠沛,几个当辅不是蚀了本,便是被了灾,年不如年,直弄得一贫如洗。幸亏当初捐得个官在,便向那些有钱的亲戚,凑了一注银子,办了个分发,到省之后,屈指已是三年了。这位制台素讲黄老之学,是以清净无为为宗旨的,平时没有紧要公事,不轻容易见人,而况病了这一场,更是深居简出。施凤光既无当道的礼,又无心腹的吹嘘,如何能够得意呢?这施凤光本是纨…,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经过磨折,知道世界上尚有这等的境界,一心一意,想把已去的恢复过来。到了南京,就住在一条僻巷里,起初也还和同寅来往来往,后来看见那些同寅都瞧他不起,他也不犯着赔饭贴工夫了。弄到后来,声气不通,除掉在官厅上数椽子之外,惟有闭门静坐而已。他有个老家人,名叫李贵,和余小琴的父亲余日本一个家人叫做周升的,却是拜把子好友。李贵因为主人每日愁叹,他心里也不兴头,只为听见周升说,他们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是个一人之交,李贵听了,心中一动,又套问了周升几句,忙忙跑到家中,对施凤光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善钻营深信老奴言 假按摩巧献美人计
却说李贵回到家中,对施道台道:“小的看老爷这个样子,小的心里也忧愁不过。知道老爷家累重,又候补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贴光了。”施道台皱着眉头道:“何尝不是?”
李贵又凑前一步,低低说道:“现在小的打听得一条道路,要和老爷商量。”施道台忙道:“是什么道路?”李贵道:“现在这位制台大人,是诸事不管的,所有委差委缺,都是那班师老爷从中作主。老爷同寅余大人,就是一把大胡子,人家叫他做余日本的,他的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非常要好,竟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小的想制台那边师爷尚且作得主,何况少老爷,何不借此同余大人的少爷联络联络,托他在制台少爷面前吹嘘一两句,或者有个指望,也未可知。”施道台道:“你说余大人的少爷,莫非就是那个剪了辫子的么?听说他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人很开通,这钻营的事,他未必肯同人家出力罢。”
李贵道:“老爷是明白不过的,现在的人,无论他维新也罢,守旧也罢,这钱的一个字总逃不过去的。小的打听得余少爷天天和制台的少爷在一起混,也混掉了许多钱,现在手里光景是很干的了,老爷如果许他一千八百,怕他不和老爷通同一气么?”
施道台听了,沉吟半响道:“也罢,等我明天先去拜他一拜。”
李贵退下。这里施道台踌躇了半夜,次日一大早,便坐了轿子,问明了余日本的公馆,到得门首,把帖子投进去。余家看门的出来回道:“大人出差到徐州去了,挡驾。”施道台在轿子里吩咐道:“大人既然出差去了,说我有要事面谈,就会一会少爷罢。”看门的道:“少爷一早上制台衙门去了,总得天黑才回,大人有什么事商量,明天再说罢。”施道台无奈,只得闷闷的回到家里,叫人明天到金陵春去叫两客的大餐,连烟酒之类,一面又写了帖子,是“明天午刻番酌候光,席设本寓”几个字,差人连夜去发了。等到余小琴回到家里,看门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余小琴沉吟道:“这人素昧生平,今天来拜,必有所事。”停回帖子也下来了,余小琴更是诧异,心里想不去,转念道:“明儿冲天炮在家陪客,总得傍晚出来,我横竖闲着无事,扰了他也不打紧。”
一宵无话,到了明日辰牌明分,余小琴起来盥漱过了,看门的回:“施大人已经来催请过两遍了。”余小琴慢慢的穿好衣服,也不坐轿,径奔中正街施道台寓所而来。施道台一见片子,连忙叫“请”。二人见面,塞喧了几句,余小琴先开口道:“昨承枉顾,家严出差去了,失于迎接,实在抱歉得很。今日又承招饮,不知有何见教?”施道台道:“且慢,我们席间再谈。”当时便喊:“来啊!”一个家人上来答应着。施道台问:“金陵春的厨子来了没有?”家人道:“来了多时了。”
施道台道:“就叫他摆席罢。”余小琴问:“还有别位没有?”
施道台道:“并无别人。”余小琴心中暗道:看他必有所求,我到得那里再说那里的话。管家搭开一张方桌,弄了一张被单不似被单的,蒙在台子上,又是两付刀叉,两个空盘,一个五星架。余小琴见是大菜,便道:“怎么这样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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