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饮而尽。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来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凤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时酒罢,王边二人叫赏饭。大家用毕,盥洗过了,王明耀要走。秦凤梧道:“何不住在这里呢?”王明耀道:“不,我还要到一个地方去。”秦凤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钓鱼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论不定,说走就走。”秦凤梧道:“慢着慢着,叫人点灯笼送你去。”
王明耀道:“南京城里大街小巷,我那条不认得,还要你们送?你们送我倒不便了。”说着嘻嘻哈哈,已经出了门坎了。秦凤梧赶忙相送。送过了王明耀,大边也要回去,秦凤梧叫管家点灯笼,管家道:“边大老爷的管家,早拿了灯笼,在门房里候了半天了。”秦凤梧又把大边送出,回到里边安寝。
到了明日,秦凤梧寻着了一个制台衙门里的当权幕友,托他从中为力,禀帖进去之后,如蒙批准,将来一定重酬,打点好了,方才上禀帖,禀帖进去了后,约有半个多月,杳无音信。
秦凤梧又去拜张良,求韩信,抄出批来,是仰江浦县查勒属实,再将股本呈验,然后给示开办各等语。秦凤梧不胜之喜。这个时候,南京城里已经传遍了。秦凤梧一面招股,一面请王明耀打电报到上海洋行里去,聘请那位矿师到来。矿师叫做倍立,据说在外国学堂里得过头等卒业文凭的,自接着了王明耀和秦凤梧的电报,就覆了一个电报,问他还是独办,还是合办,王明耀又覆了个电报,说是俟到宁再议。倍立就有些不耐烦,说:“中国人办事,向来虎头蛇尾,我倘然到了那里,他们要是不成功,我岂不白费盘缠?”就叫通事切切实实写了一封信说:“这趟到了南京,要是矿事不成功,非但来往盘缠要他们认,而且要照上海洋行里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应允,就搭某日长江轮船上水,如不能应允,请给一回音。”这封信去后,不到一礼拜,回信来了,说:“准其如此”。倍立当时带了通事张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关,轮船下了锭,早有秦凤梧派来的人跳上轮船,问账房可有个上海来的洋人叫倍立的。
账房回说:“那倒不知道。”刚刚被张露竹走过听见了,便迎上去,说明一切。那人连忙陪笑道:“原来是翻译老夫子。”
张露竹最乖觉,就问足下和秦观察是什么称呼?那人说:“在下姓边,家兄是秦观察那里的文案,兄弟不过在那里帮帮忙就是了。如今奉观察的吩咐,特特为为来接二位的。”张露竹道:“好说,好说。”小边就叫“来啊”,一声“是”,来了两个管家。小边说:“挑子来了没有?”管家说:“来了。”小边说:“张老夫子,请先引兄弟去见见贵洋东。”张露竹在前,小边在后,见了倍立的面。张露竹翻着外国话,说明来历,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边问一共有几件行李,交给兄弟就是了,张露竹于是一件一件点给小边看。小边在身上掏出铅笔,记明在袖珍日记簿子上,又说敝东备有轿子,请二位上轿罢。倍立和张露竹谢了一句,出了轮船,坐上轿子,进城去了。这里小边把行李发齐了,自己押着,随着一路进城。倍立和张露竹到了秦凤梧家里,秦凤梧早已收拾出三间洁净屋子,略略置备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馆里借了一个厨子来做大菜,供给倍立。此刻秦凤梧家里,什么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在那里,热闹非常。秦凤梧王明耀和倍立见面,都是由张露竹一人传话。秦凤梧取出批禀给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国,晓得官场上的情形,看过批禀上印着制台的关防,知道不错。因和秦、王二人商量办法。商量了许久,商量出个合办的道理来。股分由倍立认去一半,其余一半,归秦、王二人,将来见了煤,利益平分,谁也不能欺瞒谁。现在用项,由秦、王二人暂…,等倍立银子到了,再行摊派。当下五六个人磋磨了一两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边写中文,张露竹写西文,彼此盖过图章,签过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驻宁本国领事那里去说明了。
大家见秦凤梧上头的公事又批准了,洋人又来了,入股的渐渐的多起来了。原定是二十万银子下本,倍立认去十万,秦、王二人只要弄十万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万银子。秦凤梧把自己的积蓄凑了两万,又把些产业押掉了押了两方,约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两万银子。其余的,说是几时要,几时有。秦凤梧看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门口,挂上一块宝兴煤矿公司的牌子,刻了几千分章程、股票、签字簿之类,也化了若干钱。倍立和秦、王、张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总矿师,每月五百两,张露竹一百两,秦凤梧正总办,王明耀副总办,每人三百两,大边文案,六十两,小边、王八老爷当杂差,每人三十两,从下月一号起薪水,大家都欢欣鼓舞起来。
倍立接连拜了几天客,又上了几天山,不但是江浦县,连南京一省都看过了。回来写出一篇外国字,张露竹替他翻出中文,说是:江宁上元县城东三十里栖霞山煤矿。苗不旺,矿…在黏板岩中,厚不过六尺,质不佳。运道近,离水口约三里。下等。
上元县东南三十里钢夹山铜矿。矿苗旺,…露头甚大,质系黏土,察似佳矿。开掘试验,方有把握。运道,附近宁沪铁路。上等。
上元县城东附郭钟山。全山皆石灰岩,可资建筑之料,玉石亦多,并无矿产。
上元县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朱砂矿。黏板岩,中含紫褐质,似珠砂。矿须开掘化验,方知确实。下等。
上元县兴安山、宝华山、排头山、湖山、墓头、把辉山。
煤矿。苗均不旺,质亦不佳。下等。
上元县城东二十五里青龙山。煤矿。脉旺,前署江宁藩司开掘,旧坑约深五百尺,现有积水,戽干方知煤质良否。中等。
六合县城东十五里灵岩山。宝石,系美石属,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铁之染色,误为宝石。下等。
六合县城东二十五里西阳山。煤矿。系寻常岩石,中夹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质颇佳,堪供制造。下等。
六合县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银矿。苗旺质佳,内含金银,并杂铜铁,质多少,须化分方明。运道离水约三里。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余里杨家村。铁矿。苗旺,脉长十二里许,质佳。惟须开挖化验,方有把握。运道便。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里崭龙桥。煤矿。系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临了,提起他们想开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矿,说是苗旺质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尽。倍立考察过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里定机器,又说:“现在南京无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块看图样,定机器,岂不更有个商量么?”二人听了,连说是极,各各收搭。张露竹和大边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边和王八老爷斟酌说:“现在我们无事,何不同他们一起去?听说上海好玩得很,我们借此也开开眼界。”
于是二人异口同声,对秦、王二人说了。秦、王二人自然答应。到了动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个有名的钱庄上,把银子先汇一半到上海预备零用及付机器的定钱。安排妥了,一个外国人,六个中国人,外国人带的侍者、厨子,中国人带的管家、打杂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轮船下水,是极快当的,过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张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栈,连管家打杂的,足足个占了六个大房间,每天房饭钱就要八九块,大家也不计较这个。便瞧亲戚的瞧亲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来我往,异常热闹。起先秦、王二人为着机器没有定妥,住在栈房里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么洋行里定妥了机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说公事完了,我们应该乐一乐了,于是天翻地覆,胡闹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险世界联党觅锱铢 恶社会无心落圈套
话说秦凤梧王明耀二人,带了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到上海来定机器,住在秦安栈。等到把机器定妥,付了若干定银,彼此各执合同为凭。倍立除了礼拜六、礼拜两日,常常到栈里来问问一切情形,平常也轻易不能出来。只剩了张露竹,每天打过四点钟之后,逍遥无事了,便约几位洋行里的同事,什么杜华窦、萧楚涛,一天天到栈房里,合着秦、王二人出去,却不约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那些人看得眼热,起先还要等秦、王二人出去了,方敢溜出栈房,后来竟是明目张胆了,吃了一顿中饭之后,各人穿各人的长衫,和秦、王二人分道扬镳。
有什么亲戚朋友去瞧他们,总是锁着房门,问问茶房,也不晓得他们的踪迹,只索罢了。再说秦凤梧本来是个大冤桶,化钱摆阔,什么人都不如他。这会有银子在手里,更是心粗胆壮,大菜馆吃大菜,戏馆里听戏,坐马车,逛张、愚两园,每天要化好几十块。王明耀是一毛不拔的,也混在里面,白吃白喝。
众人虽不喜欢他,也不讨嫌他。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王明耀人极圆通,又会凑趣,人家没得说的,他偏有说,人家没得笑的,他偏有笑,因此合秦凤梧的脾胃,所以言听计从。话休絮烦。
且说秦凤梧跟了张露竹洋行里那班人,天天闹在一起,吃喝玩笑,大家知道是个有钱的财主,恭维他观察长,观察短,秦凤梧也居之不疑。秦凤梧有天在席面上,看见人家手上都戴着钻石戒指,胸前佩着金打簧表,不觉羡慕起来,露了一露口风。那萧楚涛是何等脚色,就把这话记在心里了。第二天,行里刚完事,坐了包车到四马路升平楼门口歇下,上了楼,进了烟堂,堂倌阿虎迎着说:“萧先生,许久时候不来了。”
楚涛问:“庄先生可在此地?”阿虎用手指着道:“哪,哪,哪!”楚涛踅过去,庄云绅正吸得烟腾腾地。见了楚涛,丢下烟枪,招呼让坐。楚涛附着他耳朵,低低的说道:“有桩买卖作成你。”云绅听了这句,更凑近一步。楚涛道:“有个寿头模子,要买一只钻石戒指,一只金打簧表,你可有些路道?”
云绅皱了一皱眉头道:“他一起肯出多少价钱呢?”楚涛道:“戒指要大、要光头好,一两千不算什么事,金打簧表只要八成头的就是了。”云绅道:“有有有,今天晚上在迎春坊花如意家等我。”楚涛拱手道:“费心,费心。”站起身来想走。
云绅打着洋泾话说了三个字,是“康密兴”,楚涛不等他说完,接着说了“也斯”两字,头也不回的去了。到了晚上,楚涛如期而往,云绅已经在那里了。在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只光华灿烂的钻石戒指。楚涛接过来问道:“什么价钱?”云绅道:“足足九个克利,二百块钱一个克利,是上海的通行价钱,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让掉些罢,算是一千五百块钱,不能再减丝毫的了。”楚涛又问打簧表,云绅在纽扣上解下一个来说,是:“八开头金子,不过一百上下,随你斟酌罢。”楚涛当下把二物藏好,别了云绅,走出花如意家,肚里寻思,必须如此如此,方能沾些油水。主意打定,一径出西安坊,到了平安平,找着高湘兰的牌子,登登登直上楼头,问秦大人可曾来?娘姨答应不曾来。又问湘兰可在家?娘姨答应出局去了,约摸要回来了,请等一等。楚涛进得大餐间里,娘姨把电气灯旋亮,照例敬茶敬烟。不多时,湘兰回来了,楚涛把刚才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湘兰何等乖觉,满口答应。
楚涛自然欢喜,把话说完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秦凤梧在湘兰家大排筵席,在座的自然是王明耀、张露竹、杜华窦、萧楚涛那一班人,楚涛更是全副精神,帮着秦凤梧招呼一切。及至入了席,上了几道菜,湘兰方才从外面从从容容的回来。斟过了酒,在秦凤梧背后坐下,唱了一出京调,大家喝采。少时,别人叫的局出陆续来了。吃过稀饭,已是酒阑灯灺的时候,众人都称谢走了。独有楚涛躺在炕上抽烟,秦凤梧在房里打圈儿。湘兰卸过妆,走了进来,坐在炕旁边一张杌子上,忽然问楚涛道:“萧老耐只戒指出色哙,几时买格介。”楚涛慢洋洋的答道:“是一个朋友押勒我处,押三千块洋钱,耐看阿值?”说着,把戒指除了下来。湘兰接在手中,做出爱不忍释的样子,说:“实头出色,只怕上海寻勿出第二只格载。”二人问答的时候,秦凤梧眼光已注在戒指上了。
及听这番说话,不由得不走过来。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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