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仁宝给她打电话,说贾有富失控了,可能在县上上访,要她在县城寻找,一旦找到立即通知他,他派人派车往回接。带灯一下子生气了,咔地关了手机,还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去。但扔过了,又拾起来开了机,电话再响起来,白仁宝说:镇政府之所以给大家配了手机,就是保障二十四小时联系畅通,你为什么关机?带灯说:我是来开会的,也安宁不了!白仁宝说:就是因为你在县上,才让你寻找的。
带灯说:我不找!白仁宝说:我指挥不动你吗,这是书记让我给你打电话的!带灯说:贾有富不可能上访,就是上访他也不可能到县上去,咱要么疲沓得像老牛皮,要么就见风就是雨,别自己吓自己了!白仁宝说:中午书记因别的事给县法院一个熟人打电话,那熟人说了贾有富去了法院,法院认为当初村镇处理意见没盖章无效,贾有富回去盖了章,法院又认为在调解期不应当加章,贾有富就在法院又哭又闹,被法院人拉出了门。书记听了以后感到事情严重,贾有富可能要上访,才让你在县城寻找的。带灯说:贾有富去了法院那就属于法院管的事了,与上访无关,不存在失控不失控,即便他失控了,就一定是要上访吗?白仁宝说:万一上访了呢?书记说了,谁都可以失控,镇西街村的上访者不能失控,因为镇东街村是市组织部对口扶贫村。万一贾有富去上访了,书记怎么给县组织部交代,县组织部又怎么给市组织部交代?带灯说:好吧,寻找就寻找。
带灯并没有寻找贾有富,她在宾馆里洗完澡,就在床上睡去了。
贾有富是镇东街村人,多年来为门前的一块通道和邻居闹别扭,村里调解不通,带灯去处理,认定那块通道归贾有富,但邻居偏还在通道上堆放木料和柴草,贾有富再闹,带灯再去处理,勒令邻居清除了通道。而上个月,邻居又在通道上要盖房,贾有富拦不住,又一次要带灯严惩邻居,带灯说你干脆去法院告状吧,调解不了,让法去治他。贾有富也就把邻居告到了法院。
一觉醒来,带灯给白仁宝打电话,什么也不说,只说派个车来,然后她去饭馆里吃饭,吃了饭,车来了,坐车直接到了镇东街村贾有富家。
果然如带灯所料,贾有富在家,问他几时回来的?说是刚回来吃了饭,问今天去县法院了?说是去了。问上午去的县法院怎么才回来?说他到孩子舅家去了,孩子舅是老师,能给他请主意。说完就又给带灯哭诉他的冤情。带灯当下让贾有富上车,又去敲邻居王成祖家门,王成祖已经睡了,叫起来也让上车,就一并拉到镇政府,叫喊着书记和镇长当面锣对面鼓地解决纠纷。
直到天亮,达成了协议:一、通道归属贾有富。二、给王成祖补三百元,拆除新建的房基。鉴于王成祖家房子小,批准给一份宅基地,另建新房。
协议三方都签了字,贾有富和王成祖走后,书记要看带灯带回来的奖状,一边看一边说:六月十八日,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带灯说:十八日过了,现在是十九日。
第160节 大摊饼
栎峪寨的牛花花是个见面熟,才认识了带灯和竹子三天,就张罗去她家吃煎饼。牛花花身子不周正,胯大,腿有些罗圈,但搬凳子呀冲蜂蜜水呀又从墙上摘了相框让瞧她年轻时还是养猪模范哩,像兔子一样,忽地跑过来,忽地跑过去。竹子问你有几个孩子,她说先后生了六个,成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她把儿念作如。笑着说:总得要有个如呀,到第六个,还想个如哩,来的是女的,夜里做梦四个女娃咬我腿,就没敢再把她煮到尿桶去!她家有五间房,五檩四椽,一明两暗,在全寨子里算是最好的家,竹子就感叹墙都是石头墙,砌得多平整呀!她搭梯子去门楼的小窗口里摸核桃,却一把摸出条蛇来,吓得带灯竹子都叫了一声,她顺手把蛇扔出了院墙外,没事似的下来,说:这石头都是我和他爹从沟里背上来的!
她在院子里支了灶,灶上安的不是锅,是一面光油油的大石板,然后在面盆里搅面糊糊,搅了十遍八遍,放进椒叶末了,再搅十遍八遍,面糊糊就倒在石板上用刮板子摊匀。一面煎黄了,又煎另一面,翻饼子就像摔衣裳。带灯和竹子吃过煎饼,但没吃过这么大的煎饼,也没见过这样的煎法。她说:吃呀吃呀,麦收毕了要补大地的,讲究的就是吃这大圆饼,早就该让你们吃了,可那时还不认识么!
第161节 书记和镇长的小车
原本樱镇备了一辆小车,是书记使用的,大工厂基建后,大工厂给了书记一辆日本进口车,旧车就退下来让了镇长。镇政府大院里从此有了两辆小车,常一左一右停在那两层办公楼的正门口,摆得很正,很威风。
一天,竹子悄悄给带灯说:你注意了没?以前书记车停在左边,镇长车停在右边,现在有好多次了,我发现镇长车来得早停在左边了,书记车就正门口停下堵了门口路。带灯说:你咋注意这些,看着领导有车,小心眼不服气啦?竹子说:我觉得这里边还复杂哩。带灯点了一根纸烟,却说:这话你埋在肚里!
第162节 竹子指责自己
施工队南方人多,樱镇开始流传那些人啥都吃的,没有啥不能吃的,于是王后生就卖给过他们蛇,二猫和王采采的儿子卖给过他们锦鸡,果子狸,甚至竹老鼠和麻雀。河滩里淘沙,形成了一个一个大的水坑,水坑里也有了鱼,元家兄弟捉了鲤鱼、胡子鱼、红斑鱼,也拿去大工厂施工队卖。竹子知道了,就去了河滩拿鱼,她拿鱼就是不给钱,还让把鱼用柳条儿拴好能使她拿手提着。元黑眼说:镇政府人么,爱吃就来拿,吃了鱼气色好,我们眼睛看了能受活也好呀!
竹子提回来的是一尺长的胡子鱼和两寸宽的小鲫鱼,和带灯到镇街烧烤摊上付钱加工。竹子几乎天天去弄一条两条,带灯就刮鳞剖肚,而带灯实在是拾掇烦了也吃腻了,却不能说。竹子也开始不吃了,就图个耍。
竹子突然对带灯说:我有五个弱点要克服哩。带灯说:弄了些鱼,认识到自己爱占便宜啦?竹子说:偏去弄他元黑眼的鱼,就是要针对性地克服弱点的。带灯问啥弱点,竹子说一是心胸狭窄心眼小,二是脾气大又窝在肚里,三是自控能力差,四是慌慌坐不住,五是最主要的,是本质柔软不狠。她说:我得是不缺人性善良,缺恨?带灯说:是不是还记恨那老汉唾了你一脸?你也唾他一脸就不柔软啦?!你咋狠呀,披张镇政府的皮,张口就骂,动手打人,是人见人怕的马王爷,无常鬼,老虎的屁股还是蝎子尾?!竹子没想到带灯会劈头盖脸训了一通,说:我说了一句,你就说了十句,我就没有你这恨劲么。带灯自己也笑了,说: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恨?竹子说:我不说了。带灯说:瞧瞧,你还说要克服你的柔软性,问你一句话又都不说了?!竹子说:我也是矛盾么。带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给你一句话,这话是元天亮在书上说的,他说改变自己不能适应的,适应自己不能改变的。咱在镇上,干的又是综治办的工作,咱们无法躲避邪恶,但咱们还是要善,善对那些可怜的农民,善对那些可恶的上访者,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又说:今天怎么给我说这话,和段老师闹别扭了,情绪不好?竹子说:这倒没有。你的话我记着,可我总觉得咱们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咱们的工作目的,咱们的理想就以大局呀以党的利益呀以政府的影响呀为名义来满足自己的自负心理?
竹子一说完,带灯怔了一下,拿眼睛直直地看起了竹子。竹子说:你看我?带灯说:是吗?竹子说:我觉得是。带灯说:哦,或许也是吧。
第163节 给元天亮的信
巷子对面的老阚家给孩子过满月,请了大院许多人去吃酒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安静,胡乱地翻开你一本书,双脚搭床边吃包山楂片儿,思想从窗子飘出去了,突然见杨树的一枝随风扑搭来惊觉是你来了。这几天心有些乱,乱得像长了草。在县上开会时买了一本杂志,看到一篇生了气,什么家庭里冷暴力热暴力的,让我想着自己的悲哀。但我又想起农民在挑豆子时常会把一粒豆子放到好的一边也行放到不好的一边也行。这如同我的婚姻。为什么我还把自己放到好的一边呢?这样一想我就不大生气了。在这个世上人人都不容易,为什么都不想对方特别是男人安身立命的艰苦辛劳和本身的光芒?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么能拍响的也许是两个三个多个巴掌,而让一个人承担过错和罪责是不公平的。所以就过着吧。我有爱的能力而没有打扫卫生的力量和设计吗?千万把自己从垃圾里拯救出来,只需要站起来的力量么。本想多过几天再给你写个啥,像泉水聚几日了澄澈深度,谁知我的思想不停游荡。偶尔闪过念头,觉得死是美好的字眼儿么,就是彻底解脱和永恒得到的两个概念,我当然是后者,而我先活着就想到了树。树是最默然又最喧然,树能在春夏秋冬阳光雨露寒冷温热生芽发绿,开花结果,其各色各香各味各形的花花果果,枝枝叶叶是树对日月山水感应的显现。树木的好形象在等谁呢,自己心里知道,而我的心对着蓝天丽日清风明月高山流水以美好的感觉想念心仪的人,却不能显现只有默默忍受。我向树去学习呀,把内心美丽情愫长成叶开成花结成果,像树一样存活,一年一年,一季一季,一天一天,去生轮圈。平静的人华丽的心。
我昨下午靠在镇西石桥栏上看望溜溜风里雪亮的夕阳吃力地不想落下,我在想去抱它入怀成就一个永恒。我看着树上瑟瑟发抖又不愿落下的绿叶,我看见镜样的天边飘忽而至的精巧的云书,我应该识别字样,昨晚梦中温暖的一夜,梦中和你走来走去,镇政府在熬大锅草药说谁想干什么行当看你挑哪种草药,我让你给我挑选,你给我捞了金银花。我给你吃黄米馍,一夜的酒乐高兴。我很想念你但我一定要稳好自己。如果我此生一定要忍受刻骨的相思,那一定是我前世欠你的。让我的思念澎湃山地的沟沟凹凹,弥补我们欠缺的山地真气。
第164节 在甜井寨
甜井寨的老伙计叫赵心,给带灯打电话,说她是借了进山来收树皮人的手机给带灯打电话,手机在山梁上才有信号。她说在坡上兴高采烈地见到了一架五味子,现在正摘着,让带灯去吃去拿。带灯很高兴,回答当天去,还叮咛:有许瓜吗,如果发现了许瓜,摘一些,尽量捡熟透了的摘。
竹子不知道什么是许瓜,想象着是西瓜或甜瓜的样子吧,带灯说你来山里这些年了没吃过许瓜?许瓜不大,像小孩拳头,往往一蓬藤蔓上只结三四个。许瓜要熟了就会裂开,像蒸馍时馍炸开,没裂开的许瓜不能吃。炸裂开的许瓜里肉是白的,籽是黑的,水分少却酸甜有味。竹子见带灯心情很好,就故意要带灯给她说赵心的事,带灯却说起了赵心的爹,说:那老汉有意思,我喜欢有意思的人!
赵心的爹在寨上办了个代销店,寨上人就叫他赵代销。赵代销爱唱戏,自拉自唱,走路荷锄拍屁股唱,下地回来后向孩子弹舌都有节奏。他爱鸟,也对鸟弹舌。他年轻时曾经睡着了把一个半岁的男孩用脚压死了,他说他今生没有男孩不亏,再不要了,谁给也不要,让自己遭报应。他对赵心从小娇惯,赵心想吃代销店的糖,他就自编些谜语让赵心猜,猜对了给一颗,猜对了半个用牙把糖咬一半。他总嫌赵心妈说话太冲,赵心妈却偏和他反着干,他给赵心梳头发,不把唾沫唾上去梳,把梳子齿抹上油,说:你妈给你梳头像在按犯人。赵心嫌她妈啰嗦,还打她,说她妈是妖怪,他说:不是妖怪,是树精,是崖畔上那棵皂角树变的,浑身都是硬刺,但能结皂角。那时候赵心家卖皂角比卖鸡蛋赚的钱多。
赵代销去世时赵心还小,那个晚上,赵心还睡在赵代销的脚头,睡时他还让赵心写字,说把字写好,将来到瓦房寨当个老师。那时候赵心并不知道村长不让她家办代销了,要给寨里一位在瓦房寨教书的人的老婆办,她爹气得肚子像鼓,敲着嘭嘭响。赵心当然还要糖,他给了一颗,然后拍拍手说没了,鸡叫狗咬的啥都没有了。这一夜,赵心醒了叫爹点灯,谁知一喊一摸爹不行了,去下屋喊她妈,她妈上来,忙到七里路外的村里叫医生,医生来按按赵代销的肚子,长叹一声说:老哥,想吃啥吃啥。赵代销就给赵心说:我给我娃留啥呀?当天下午,他拄了一根棍偷偷到了山下的大路上,看着一辆蹦蹦车来了,又看着蹦蹦车过去,再看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了,又看着手扶拖拉机过去,而一辆汽车来了,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