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励精图治,尚未尽法也?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窃恐退朝之后,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者不少。此亲臣、大臣启沃君心者之过也。盖犯颜极谏,虽非亲臣大臣之事,然不可使国家无严惮之人。乾隆初年,纯皇帝宵旰不这,勤求至治。其时,如鄂文端、朱文瑞、张文和、孙文定等,皆织织以老成师傅自居。亮吉恭修《实录》,见一日中硃笔细书,折成方寸,或询张、鄂,或询孙、朱,曰:“某人贤否?某事当否?”日或十余次,诸臣亦皆随时随事奏片,质语直陈,是上下无隐情。纯皇帝团圣不可及,而亦众正盈朝,前后左右皆严惮之人故也。今一则处事大缓。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后,权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几矣。千百中无有一二能上达者,即能上达,未必即能见之施行也。如江南洋盗一案,参将杨天相有功,骄戮洋盗,某漏网安居,皆内署总督苏凌阿昏聩糊涂,贪赃枉法,举世知其冤,而洋盗公然上岸,无所顾忌,皆此一事酿成。况苏次阿权相私人,朝廷必无所顾惜,而至今尚拥巨资,厚自颐养。江南查办此案,始则有心为承审官开释,继则并闻以不冤覆奏。夫以圣天子赫然独断,欲平反一事而尚如此,则此外沉冤何自而雪乎?一则集思广益之法未备。尧舜之王,亦必询四岳,询群牧,盖恐一人之聪明有限,必博收众采,庶无失事。请自今凡召见大小臣工,必询问人才,询问利弊,所言可采则存档册以记之;偿所举非人,所言非实,则治其失言之罪。然寄耳目于左右近习不可也,询人之功德,于其党类亦不可也。盖人材至今日,消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软弱、钻营、苟且之人,国家无事,以之备班列可也,造有缓急,而欲望其奋身为国,不顾利害,不计险夷,不瞻徇情面,不顾惜身家,可不得也。
至于利弊之不讲,又非一日。在内,部院之臣,事本不多,而常若猝猝不暇,汲汲顾影,皆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督抚诸臣,其贤者斤斤自守,不肖者亟亟营私,国计民生非所计也,救目前而已,官方支治则所急也,保本任而已。虑久远者以为过忧事;兴堇者以为生事,此又岂国家求治之本意呼?
二则进贤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于激变。原任达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幸有一众口交誉之刘清,百姓服之,教匪亦服之。此时正当用明效大验之人。闻刘清尚为州牧,仅从司道之后办事,似不足尽其长矣。某以为,川省多事,经略纵极严明,剿贼匪用之,抚难民用之,整饬官方办理地方事又用之,此不能分身者也。何如择此方贤史如刘清者,崇其官爵,假以事权,使之一意招徕抚绥,以分督抚之权,以蒇国家之事?有明中计以来,郧阳多事则别设郧阳巡抚,偏沅多事则别设偏沉巡抚,事竣则撤之,此不可拘于成例也。夫设官以待贤能,人果贤能,似不必过循资格。刘清者,进而尚未进也。戴如煌虽以刑案解任,然尚安处川中,闻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极力焚劫,是以数月必移一处,教匪亦必随而迹之。近在川东,与一道员联姻,恃以无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杀千百无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纯皇帝大事之时,即明发谕旨,数和铮⒁灰恢钙渌饺耍煜驴煨模荒宋醇福制鹞馐±家樱偌保治牌湮馐∏毡缭┮印7蚨庵瞳|私人,与之交通货贿,人人所知。故曹锡宝之纠和胰耍酝缢睾茫纫赃「迨径猓饧葱淦涓澹呷牛栉碇兀穸饪裳患赣胨ピ芪χ髡呦囔搴酰糠蛭馐∏罩阆毡模庖┱祝薏簧墙澹蚋镏安蛔惚喂祭唷N馐±枷任瞳|教习师,后反称和鲜Γ罂荚虻谝灰印J友У涫圆痪印7呛瞳|之力而谁之力乎?则降官亦不是蔽辜矣,是退而尚未退也。
何以用人行政未尽致矣?盖其人虽已致法,而十余年来,其更变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犹未尝平心讨论。内阁六部名衙门,何为国家之成法,何为和牛易杂弥耍瞳|所引进以及随同受贿舞弊之人,皇上纵极仁慈,纵欲宽协从,又因人数甚广,不能一切屏除。然窃以为实有真知灼见者,自不究其从前,亦当籍其姓名,于升迁调补之时,微示以善恶,劝惩之法,使人人知圣天子,虽不为已甚,而是非邪正之辨未尝不洞悉,未尝不区别。如是,而夙昔之为私人者,尚可革面革心而为国家之人。否则,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万一他日复有效权臣所以为者,而诸里又群起而集其厅矣。
何以言风俗日趋卑下也?士大夫渐不类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余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一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憧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太学三馆,风气之所以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里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闭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矣。及从各得所欲,则居然自以为得计。夫大考如此,何以责乡试、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誇诈黄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纯皇帝因内阁学士许玉猷为同姓石工护丧,谕廷臣曰:“诸臣纵不自爱,如国体何?”是,知国体之尊,在诸臣各知廉耻。夫下之代上,犹影响也;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者,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举一廉朴之吏,则贪欺者庶可自愧矣;进一恬退之流,则奔竞者庶可稍改矣,拔以特立独行、敦品励节之士,则如旨如韦依附朋比之风,或可渐革矣。而亮吉更有所虑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务名节者耳,幸有矫琦自好者,类比感于因果、遁入虚无,以蔬食为家规,以谈禅为国政,一二人倡于前,千百人和于后,甚有出则官服,入则僧衣,感智惊愚,骇人观听。亮吉前在内廷执事,曾告之曰:“某军亲王十人施斋戒杀者已居十六七,羊豕鹅鸭皆不入门。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斋戒杀者又十居六七类。深恐西晋祖尚无虚之习,复见于今,则所关世道人心,非小也。”
何以言赏罚仍不明矣?自征苗匪、教匪以来,福康安、和琳、孙士毅则蒙蔽欺妄于前,宜绵、惠龄、福宁则丧师失律于后,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则川陕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几百万矣,已死诸臣姑置勿论,其现在者,未尝不议罪也。然重者不过新疆换班,轻者不过大营转饷,甚至拏解来京之秦承恩,则又给还家产,有意复用矣。屡奉严者之惠龄,则又起补侍郎。夫蒙蔽、欺委之杀人,与丧师失律以及因循畏葸之杀人,无异也。而犹邀宽典异数,亦从前所未有也。故今日经略以下,领队以上,类皆不识贼匪之多寡,地方之躁躏挂怀,彼其心未始不计曰:“即使万不可解,而新疆换班,大营转饷,亦尚有成例可援,退步可守。”国法之宽及诸臣之不畏国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纯皇帝之用兵金川缅甸,讷亲债事则杀讷亲,额尔登额债事则杀额尔登额,将军提镇之类,伏失律之诛者,不知儿几,是以万里之外,得一运寄,皆震惧失色,则驭军之道得也。今自乙卯以这已未,首尾五年,偾事者屡矣,提镇、副都统、偏裨之将,有一膺失律之诛者手?而欲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夫以纯皇帝之圣武,又岂见不及此?盖以归政在即,欲留待皇上。涖政之初,神武独断,一新天下之耳目耳。倘荡平尚无期日,而国午日见消磨,万一支绌偶形,司农告匮,言念及此,可为寒心,此尤宜急加之意者也。
何以言言路似通未道也?九卿、台谏之臣,类皆毛举细故,不切政要;否则发人之用私,快己之恩怨。十件之中幸有一二可行者,发部议矣,而部臣与建言诸臣又各存意见,无不议驳,并无不通,驳则又岂国家询及刍芜,询及吉瞽史之初意乎?然或因其所言琐碎,或轻重失伦,或虚实不审,而一概留中,则又不可。其法,莫如随阅随发,面谕廷臣,或特颁谕旨,皆随其事之可行不可行,明白晓示之。即或弹劾不避权贵,在诸臣一心为国,本不必进嫌怨。以近事论钱沣、初彭龄皆常弹及大僚矣,未闻大僚敢与之为化也,若其不知国体,不识政要,冒昧立言,或攻发人之阴私,则不妨使众共知之以著其外,而惩其后。盖诸臣既敢挟私而不为国,更可无烦君上之回护矣。
何以言支治欲肃而未肃也?夫欲吏治之肃,则督抚藩臬其标准矣。十余年来,督抚藩臬之贪欺害政,比比皆是,幸而皇上亲政以来,李奉翰已自毙,郑源璹已被纠,富纲已遭扰,江蘭已内改。此外官大省据方面如故也。出巡则有站规、有门包,常时则有节礼,生日札,按年又有帮费,升迁调补之私相槐谢者,尚未在此数也。以上诸项,又宁增无减,宁备无缺,此皆无不取之于川县,州县则无不取之于民,钱粮漕米,前数年尚不过加倍,近则加倍不止,督抚藩臬以及所属之遣府,无不明知故纵,否则门包站规节礼、生日礼、帮费无所出,州县明言于人,曰:“我之所以加倍加数倍者,实层层衙门用度日甚一日,年甚一年。”究之州县,亦恃督抚藩臬道府之威势,以取于民,上司得其事,州县入己者已半,初行尚有畏忌,至一年二年则成为旧例,牢不可破矣。诉之督抚藩臬道府皆不问也,千万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过发督抚审究而已,派钦差就许而已。试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乎?即钦差上司稍有良心者,不过设为调停之法,使两无大损而已;若钦差一出,则又必派及通省,派及百姓,必使之满载而归而心始安,而可以无后之患。是以,州县亦熟知百姓之伎俩,不过如此,百姓亦习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于激变。湖北当阳,四川达州,其明效大验也。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生生,然后法仁皇帝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八月二十三日,洪亮吉把《千言书》手抄三份送出后,便把手稿拿出给长子饴孙看,并告诉洪饴孙道:“为父大祸就要临头,你应有所准备。”
饴孙道:“儿深知父亲一片为国忠心,儿死而无怨。”
之后,洪亮吉又与他的知交—一相别,大家惊惧之余,都觉得这是诀别。
朱珪、刘权之接到洪亮吉的谏议书后,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同时又可惜亮吉这个人才。他们都以为洪亮吉只送给自己一份,便匿不上奏,生怕牵连自己。成亲王永瑆接信后,可不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于八月二十五日把《千言书》呈送给嘉庆帝。嘉庆帝看罢大怒,立即经内阁发下谕旨:
“内阁奉谕旨:本日,军机大臣将编修洪亮吉所递成亲王书禀呈览。朕亲加披阅,其所言无实据,且语无伦次,著变军机大臣即使该员将书内情节,令其按款指实,逐条登答。”
这是一个罗织罪名的谕旨,皇帝既然公开表示洪亮吉所言皆无实据,且语无伦次,那么再让洪亮吉按款逐条指实登法,岂不是虚假的幌子。
不一会儿,谕旨又下,革去洪亮吉的职务,把他交于刑部内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加审讯,并具实奏据。洪亮吉当即被关入刑部南监。
二十六日四鼓,洪亮吉被送往西华门外都詹司衙门由军机大臣刑讯,未刻审讯完毕,照“大不敬”律,拟斩立决。行刑的人已做好准备。一些亲朋好友也都忙来吊唁,期与洪亮吉见最后一面。洪亮吉的同事们来与他诀别,有的抱着洪亮吉痛哭。洪亮吉反而笑道:“这有什么悲伤的,你们应该和我一样心情轻松愉快才是。”说罢吟绝句一首赠于大家并笑道:“丈夫自信头颅好,愿为朝廷吃一刀。”
成亲王永瑆把洪亮吉定为“大不敬”罪的同时,又在奏折中说道:“亮吉自称迂腐木臣,并罔识政治,一时糊涂,实在追悔莫及,只求从重治罪。”
嘉庆帝看了成亲王的奏折后,见也没审出个什么,于是颁旨道:
“昨军机大臣等将洪亮吉逞递成亲王书札进览,语涉不经,全无伦次。洪亮吉身系编修,或交掌院及伊素识之大臣代奏,亦无不可。乃洪亮吉辄作私书,呈递成亲王处,并分致朱珪刘权之二书,因部一并呈阅。书内所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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