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孩子- 第4部分

说完他就从店门口出去了。强尼隔着那扇大玻璃窗看着他。他从旅行车旁边走过去，忽然转身走回来，在车子旁边站了一下，看看车窗里面，再绕到车子后面看看牌照。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显然看到他想看的东西了。接着，他走到自己车子旁边，打开车门，钻进黝黑的车子，然后就坐在车上没动。

他在等。

强尼紧张得心脏狂跳。他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店员找钱给他，他伸手把钱拿过来。她那只肥手摸起来湿湿的。

那警察名叫克莱德·拉法叶·亨特。警探。名片上是这么写的。强尼有好几张他的名片，收在最上面那层抽屉里，藏在袜子下面，和他爸爸的照片摆在一起。有时候，他会有一股冲动想拨名片上那个号码，但接着，一想到孤儿院或寄养家庭，他立刻又打消了那个念头。有时候他会想到失踪的妹妹，想到自己藏在床铺和墙壁中间那根铅管。那面墙有裂缝，冷风会从裂缝渗进来。有时候他会觉得，那个警察叫他打电话给他，说不定是真心的，说不定他真的是个好人。然而，每次看到他，强尼一定会想到妹妹艾莉莎。而每次想到艾莉莎，他都必须全神贯注，因为，他必须努力想象她还活着，想象她灿烂的笑容。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联想到那种泥土地窖，或是哪部车子的后行李箱。他不容许自己把艾莉莎和那些地方联想在一起。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十二岁。她把那头乌溜溜的秀发剪得好短，短得像男生。有人亲眼目睹案发的经过。那个人说，她是主动走到车子旁边去的，甚至，车门打开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微笑。

遭到绑架之前的那一刻，她还面带微笑。

强尼老是听到那个字眼。微笑。他感觉那两个字仿佛幽灵一样缠绕在脑海里，烙印在脑海里，怎么洗也洗不掉。然而，他常常在睡梦中看到艾莉莎的脸。梦中的艾莉莎，脸上没有微笑。他看到她转头看着车子后面的房子越来越远，越变越小。他看到她的表情开始惊慌了，看到她开始尖叫。

强尼看到柜台后的太太一直瞪着他，这才发觉自己手还伸得长长的，手里抓着钱。东西已经装在袋子里摆在旁边。她扬起一边的眉毛，嘴里嚼着口香糖。

“还需要别的吗，小朋友？”

强尼脸红了。他把钞票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不用了，”他说，“该买的都买了。”　

第一章　他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4）

　



这时候，她眼睛看向他后面。店经理就站在他身后一道矮玻璃隔板后面。他循着她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把袋子拿起来。她耸耸肩，然后他就走出去了。刚进去买东西的时候，天色还是一片昏暗，现在走出来，天空已经是一片蔚蓝。他眼睛一直看着妈妈那辆车，尽量不去看那个警官。手上的袋子磨来磨去，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牛奶罐摆在右边的袋子里，沉甸甸的，走路的时候哗啦哗啦响。他弯腰把袋子放到后座，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挺身站起来。亨特警探的车子停在五、六米外，车头朝向出口。他坐在车上，眼睛死盯着强尼。接着，强尼上半身钻出车子，挺身站好，这时候，亨特警官忽然朝他比了个手势。

“我会开车。”强尼说。

“我知道你会。”听到这句话，强尼吓了一跳。亨特警官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说，“我知道你很坚强。”接着，他的笑容消失了。“我知道你什么事都应付得了。绝大部分都可以。问题是，我是执法人员。我不能把法律丢在一边，睁一眼闭一眼。”强尼越听越紧张。“我不能放任你继续开车了。”

“可是，我不能把车丢在这里。”强尼说，“我们家就只剩这部车了。”

“我载你回家。”

强尼没吭声。他忽然想到，不知道家里的酒味散了没有，不知道那些药罐子有没有收干净，有没有漏掉。

“强尼，我很想帮你。”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帮助你，知道吗？”

“有吗？”他口气很酸。

“算了，”亨特警官说，“没关系。来，告诉我，你家门牌几号？”

“我家住哪里，你不是很清楚吗？为什么还要问？我看到过你开车从我们家门口经过，有好几次。而且，每次经过我家门口，你车子都会慢下来。何必假装你不知道？”

听那种口气，亨特感觉得到那孩子不信任他。“孩子，我不是故意要捉弄你。你一定要告诉我详细的地址，我才能叫巡逻车到那里去等我。等一下送你回去之后，我得找人载我回来开车。”

强尼打量了一下那个警官。“你为什么常常开车从我家门口经过？”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强尼，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帮助你。”

强尼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过，他还是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了。接着，强尼看着他打开无线电，叫一部巡逻车到强尼家去等他。“走吧。”亨特从那辆没有警徽的警车里钻出来，越过停车场，走到强尼家的旅行车旁边。强尼打开右座的车门坐进去，亨特警官坐到驾驶座上。强尼系好安全带，然后坐着一动也不动。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动。“你妹妹的事，我很遗憾。”后来亨特终于开口了。“没把她找回来，我真的很遗憾。我的心情你应该明白，对不对？”

强尼冷冷的看着正前方，两手紧抓着大腿，抓到指关节都发青了。阳光从树上枝叶的缝隙间穿透过来，照进挡风玻璃，晒得车子里热烘烘的。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亨特问。

强尼慢慢转头看着他，口气冷冷地说：“到昨天正好满一年了。”他知道这些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你知道吗？”

亨特显得有点不自在。“知道，”他说，“我记得时间。”

强尼撇开头。“那就麻烦你开车吧。开车就好，我没什么心情说话，可以吗？”

亨特发动车子，后面立刻冒出一股浓烟，从右座的窗口飘过去。“好，”亨特说，“那我就不吵你了，强尼。”

他把排档杆往前一推，开动车子，开向郊区。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亨特虽然没说话，强尼却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肥皂味和金枪油的气味，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烟味。他开车的方式很像强尼的爸爸，很快，却又很稳，眼睛紧盯着前面的马路，偶尔会瞄一眼后照镜。车子快到家的时候，亨特还是紧抿着嘴唇没有开口。强尼忽然又想到，当初他是怎么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把艾莉莎找回来。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答应过的。

到了家门口，他们看到一辆巡逻车停在车道上等着。强尼钻出车子，打开后座的车门，把那几个装满东西的袋子拿出来。“我来帮你拿。”亨特说。

强尼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想怎么样？他没有把妹妹找回来？

“我自己拿就好。”强尼说。

亨特警官看着强尼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最后，他终于说了一句：“小心一点，不要闯祸。”然后，强尼看着他坐上那辆警车。他手上捧着袋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着车子往后退出车道，开上路。亨特警官朝他挥挥手，他没反应。他就这么站在泥土车道上，看着那辆巡逻车缓缓开上远处的山坡，失去了踪影。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等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然后，他捧着袋子转身走进屋子里。

东西摆到流理台上，看起来很少。不过，东西虽少，意义非凡：他赢了。强尼把那些东西摆到一边，先烧水煮咖啡，然后打了一个蛋丢进锅里。环形的炉嘴喷出蓝蓝的火焰，蛋的边缘很快变白了。他小心翼翼把鸡蛋铲起来，放进纸盘里，伸手去拿餐巾纸。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瞄了一眼来电显示，马上就知道是谁打来的。于是，没等电话响第二声，他就接起来。电话另一头也是个小孩子，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他也只有十三岁，不过抽烟喝酒样样都来，完全不输大人。“今天要逃课吗？我们两个一起跷，要不要？”

强尼眼睛瞄向走廊那边，压低声音说：“嗨，杰克。”

“我一直在注意西区那边的几栋房子。那一带很乱。真的很乱。那里住了很多前科犯。不过，仔细想想，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已经变成例行公事了。每次强尼逃课，晚上他都会偷溜出去。杰克知道强尼跑去什么地方。他想帮忙，一方面是因为他很够朋友，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喜欢搞鬼。

“我不是去那里玩的。”强尼说。

“嘿，兄弟，我好心要帮你，你居然还不领情。太不够意思了吧。”

强尼叹了口气。“抱歉，杰克。今天早上又有状况了，搞得我心情很不好。”

“你妈？”

强尼喉咙忽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点点头。杰克是他仅剩的朋友了。学校里的同学，只有他不会把他当成怪胎，或是可怜虫。当然，他们两个有很多共同点。就像强尼一样，他个子也很小，而且也有一些麻烦问题。“也许我今天应该去上学。”

“对了，历史作业该交了，”杰克说，“你做好了吗？”

“我上礼拜就交了。”

“真的？妈的，我都还没开始写呢。”　

第一章　他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5）

　



杰克不管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可是老师就是拿他没办法。有一次，强尼的妈妈说杰克简直就像个小流氓。形容得还真传神。他会跑到教师休息室偷香烟，每逢礼拜五都会打扮得光鲜亮丽去泡妞。他喝酒喝得比大人还凶，说谎骗人的技术已经达到专业水平。不过，他很守信用。要是他说他会守口如瓶，那他绝不会泄漏半个字。要是干什么坏事需要他把风，他一定罩你。其实，他还满讨人喜欢，满真诚的。只要他愿意。有那么一刹那，强尼忽然觉得心情好一点了，但一想到早上发生的事，他心情立刻又跌到谷底。

亨特警官。

还有妈妈床上那一叠脏兮兮的钞票。

“唉，我有事要忙，不能再跟你说了。”强尼说。

“那你今天要逃课吗？”

“我要忙了，下次再聊吧。”说完强尼就挂了电话。他的朋友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可是强尼也没办法。他端着盘子走到外面的门廊上，坐在那里吃掉了煎蛋和三片土司，外加一杯牛奶。后来，东西都吃完了，他还是觉得没吃饱。不过，反正再过四个半钟头就要吃午餐了。

他还忍得住。

接着，他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一点牛奶，端着杯子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到妈妈房里。床头桌上那杯水已经喝掉了，阿司匹林也吃掉了。妈妈脸上的头发已经拨开了，一道阳光照在她眼睛上。强尼把那咖啡放到桌上，然后走过去开了一扇窗户。窗户一开，一阵凉风立刻从门口灌进房间。这个时间，房子的另一头晒不到太阳，比较阴凉。强尼打量着妈妈的脸。她整个人看起来更苍白，更疲惫，更年轻，也更失落。虽然她不会为了喝咖啡起床，但他还是把咖啡放在床头，说不定她会心血来潮忽然想喝。这样她就明白了。

他转身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浑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她嘴里好像喃喃嘀咕着什么，腿踢了两下。接着，她猛地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天哪！”她惊叫起来，“天哪！”

强尼站在她面前，可是她没看到他。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他凑近她，轻声告诉她，她只是做了噩梦。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他了，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艾莉莎？”她的口气有点不确定。

强尼感觉暴风雨快来了。“我是强尼。”他说。

“强尼？”她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清醒过来，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两手往下垂，整个人又倒回床上，钻回被窝里。

强尼站在旁边等了一下，但她没再睁开眼睛。“你还好吗？”他终于开口问。

“做了噩梦。”

“我帮你准备了咖啡。你想吃早餐吗？”

“真要命。”她忽然钻出被窝，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强尼听到浴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走到屋外，坐在门廊上。五分钟后，校车开到路边停下来。强尼没上车。他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校车终于开走了。

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妈妈才穿好衣服，走到门廊上，在他旁边坐下来。她伸出瘦巴巴的手抱住膝盖，脸上看不到半点笑容。强尼还记得，从前她的笑容曾经是那么灿烂，每当她走进一个地方，那里忽然就明亮起来。

“对不起。”说着，她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强尼抬头看看马路。她又碰了他一下。“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了嘛。”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妈妈只要一看到他，心里就很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妈妈形容那种感觉。他耸耸肩，“没关系。”

他感觉得到，她好像在思考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