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司官员的脸色更加难看,却是说不出话来。
李姓御史却是已然接着说了下去。
“你们惜命,不敢上前,你们想过这是何等丢脸的事情么?被白山水硬生生的杀出,我大秦王朝这么多强军,这么多修行者,而且是在国都长陵,而且还不是在前方战事紧急,长陵空虚的情况下被他杀出。身为秦人,明明有可能拦住他,杀死他,却偏偏让他持剑狂歌,如入无人之境,这是比苦苦厮杀后被他逃出,更丢脸的事情!”
“陛下让我在这英园和你们约谈,是让你们好好想想,我们大秦王朝的脸面和你们现在的好日子,就是安息在这英园里的无数死去的秦人争得的。”
“你可曾想过,因你的惜命,多死了多少虎狼军士,将来那些敌国看轻我们,我们又要多死多少将士和修行者?又有多少寻常百姓被殃及?”
“陛下希望你们能够换种想法,任何好逸恶劳,想要守小家而不顾大家的人,都不配在长陵立足。对于我而言,被耻辱的谪贬,不如在这英园里静躺。”
……
阴暗的神都监里,莫青宫垂首站立在一名身穿深红色棉袍,短须分外杂乱,面相年轻的瘦削男子。
这名看上去有些颓废,似乎并没有什么强大气息流露出来的男子,便是神都监之首,陈监首。
“这绝对不是意外。”
莫青宫寒声道:“长陵卫是因为皇陵的一件盗物才被引去九江郡会馆。那名出卖盗物供出线索的人本来就是长陵一名没有妻小父母的闲人,已离奇暴毙,连我们的追查都陷入僵局。”
听着莫青宫的禀报,陈监首双手十指交叉微微弹动了一下,似乎在转瞬之间已经完成了很多思考。
他抬起头,身上色泽深重而鲜艳的红袍和他颓废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只是这种反差,便让他分外有吸引力。
“不一定非要追着这个死线查,有能力做出这样事情的,即便是我们神都监倾尽全力,都未必能查得出来。”
他漆黑的瞳孔也被身上的袍子染得有些微红,他看着莫青宫阴霾的面目,语气平淡的训示道:“换个方向着手,去查那些有可能知道白山水和孤山剑藏消息的人,查查他们所有的心腹这些时日做了什么。这样的事情,一定只会交待给他们最为信任的心腹去做。”
莫青宫的眼瞳微亮,轻声道:“属下明白了。”
陈监首此时却是皱眉,沉吟了片刻,说道:“多给兵马司的人施加一些压力,他们是这件事里牵连最多的,他们必须拿出一些交待,我们借助他们的一些力量,办事起来会更顺利一些。”
莫青宫心中原本已有这样的想法,此刻听到陈监首亲口说出,他心中一热,紧绷着的身体也顿时松弛了下来。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告辞离开。
在走出这间房屋的时候,他却是身形不自觉的微微一顿。
方才天空还是一片晴朗,而此时却是铅云重重,一阵阵冷意从天空中不断洒落,看上去,还未真正冬至,一场雪却是快要飘洒下来。
……
长陵城外,铅云下的渭河某处辽阔水面上,一叶乌篷小船随波,缓缓飘荡着。
一艘渔船从远处驶来,在接近这叶乌篷小船之时,一条淡淡的流光一闪,一名渔夫打扮的男子稳稳落在乌篷小船的船头,但这叶乌篷小船却是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这名渔夫打扮的男子便是数日之前九江郡会馆前装扮成车夫模样的云水宫真传弟子之一的樊卓。
他远远的看了一眼长陵城的轮廓,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冷意,对着面前黑布帘垂着的船舱说道:“你便是前些日给我送信的人?你身后的主子,又是长陵里哪一个贵人?”
黑布帘被一根细竹竿挑开,挂在两边。
盘坐在船舱里头发花白的黑衫师爷做了个请入舱一座的手势,同时说道:“通知你们离开的,是梁将军。”
“等待封侯的梁大将军?”
然而即便是渔夫打扮,却依旧散发着那种大逆独有的不可一世气息的樊卓,却是没有丝毫入舱坐下的意思,只是嘲弄道:“这窝里反是什么意思?”
“鱼困于缸,想要跳出缸外,只是没有一些助力,非但不能进入大江大河自由遨游,反而会掉在地上活活干死。”黑衫师爷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反手点了点远处连轮廓都异常雄伟的长陵,说道:“对于你们而言,长陵也是一个缸,你们进去也有危险,所以梁将军觉得你们也需要一些朋友。”
樊卓冷笑道:“我们和秦人不可能成为朋友。”
黑衫师爷淡然道:“不可能成为朋友,至少也能相互利用。而且你们现在已然欠我们一个人情,若是没有我送给你的那封信,你完全不知道已经被神都监盯上,若是到了收网之时,别说是你,就连白山水都不可能逃出长陵。”
“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掌握了多少孤山剑藏的秘密,但是你在长陵停留时间太久,谁都可以断定,长陵里应该有有关孤山剑藏的东西,是密钥?还是更多的线索?”
不等樊卓出声,黑衫师爷已然看着他的双眸说了下去:“但你们仓促离开长陵,必定还不可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必然要再次进入长陵,所以你才会接受我信中的提议,今日到这里来和我相见。”
“你说得不错。”
樊卓冷笑道:“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神都监和一些权贵的能力,竟然能够发现我们的踪迹,甚至能够猜测出我们的一些意图,我到这里来,的确是想看看有没有足够分量的权贵有互相利用的可能。只是梁大将军…那就算了。元武皇帝登基之前的腥风血雨里,梁大将军可是踏着兄弟和朋友的尸骨才走到了这个位置,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他这样的人?”
“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远的利益。”
黑衫师爷的脸色依旧没有明显的变化,他的目光反而更加的坚定,“以梁将军的身份,和你们合作,本身便已关乎性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安身立命更加重要,所以你们尽可以放心。”
樊卓嘲讽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响亮,沿着江面传出,如许多大鱼的鱼尾在敲打着江面。
“这世上有很多事比性命还要重要,只是对于梁大将军和你这样的人,是安身立命最为重要而已。”
“怎么看我们没有关系,只要互相有利用价值便可以。”黑衫师爷也笑了起来,说道。
樊卓的笑意缓缓消失,他看着黑衫师爷,说道:“你们想要什么?帮你们封侯么?”
“我们不过问你们在长陵的行踪,负责帮你们隐匿行踪,保证你们在长陵之中的安全,我们只需要能够帮梁将军修为更上一步的东西,无论是孤山剑藏,还是你们云水宫的秘笈。”黑衫师爷摇了摇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官位比真正的力量更为重要。”
第二章 过去的故事
“你对他们太过冷漠了。”
李道机出现在丁宁的面前,他看了一眼远处的谢长胜和谢柔等人,然后一贯肃冷的看着丁宁,缓声说道:“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是,即便你不喜欢谢柔这样的做法,你也不必这么冷漠粗暴的对待他们。”
丁宁沉默了片刻。
李道机耐心的等着他。
丁宁看着腰侧的断剑,轻声的慢慢说道:“李道机师叔你既然帮我找来了这柄残剑,你自然应该知道和这柄剑有关的故事。”
李道机的眉头皱成了川形,“你知道这柄剑的故事?”
“在元武皇帝登基之前,我们大秦皇朝还有一个很出名的修行之地叫做巴山剑场。”
丁宁的面容沉静如水,他用一种真正讲故事般的清淡语气说道:“在很多故事里,巴山剑场甚至是比岷山剑宗和灵虚剑门更高的存在,因为替大秦王朝剿灭三朝,甚至帮扶元武皇帝登基这些事情里,很多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修行者,都出自巴山剑场。”
“只是元武皇帝登基之前一场大变,无数原本忠于大秦王朝的修行者一夜之间变成了叛逆,其中有些人的身份高绝,即便是元武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对于整个大秦王朝的将来都有着很深重的影响,巴山剑场鄢心兰便是其中之一。”
“只需要她说一句元武皇帝想听的话,公开表明些态度,她便能很高贵的活下来,巴山剑场也会继续存在,而且今日应该也会有比岷山剑宗和灵虚剑门更高的位置。”
“然而她却选择对元武皇帝挥剑来表明自己宁折不屈的态度。”
听着丁宁的这些话,李道机的面容变得越来越不自然。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说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很多事情甚至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情,既然你知道很多故事,便应该明白很多故事都不能再提起。而且这些故事,和你现在对待他们的态度有什么关系!”
“谢柔的性情恐怕和这柄末花剑的主人十分相近,我不讨厌,甚至欣赏她,但是我的状况你比别人都更清楚。”丁宁抬头正视着他说道:“你知道我得罪了军方某个大人物,连骊陵君也惦记我,我的身体状况,也会决定我在长陵要往上爬得很快,这还不知道要触犯多少人的利益,我会不惜命的去冒险做一些事情,因为我有所图。但是我不能拖着他们和我去做这样的事情。”
“你担心谢柔会有和这柄末花剑主人一样的命运?”李道机讥讽道:“你想得太远。”
丁宁摇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道机不再劝说丁宁,转过身去。
但是走出数步之后,他却又停顿了下来,转头看了丁宁一眼,说道:“你提这末花剑主人的故事…可是你可曾会知道末花剑的主人怎么想?你怎么知道她这样不快乐?和享尊处优的终老相比,她这样战至剑折,死去的时候,或许心中会更快快乐。一生无悔,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但她却或许做到了。”
丁宁沉默不语。
这些年他在长陵已经见到了许多平日里不会留心的人,他也见到了以前从未讲过的许多形形色色的人,贩夫走卒、渔耕樵读、妓女老鸨、富贾豪客、农奴战俘…还有许多原本是魏、韩、赵这三大王朝的移民,现在却已经慢慢和长陵相融,成为大秦王朝的子民,有些依旧记得故国,处于边缘的一些人,还有些则是已经完全忘记故国,想要拼命和长陵人获得同等地位,在大秦王朝往上爬,但却受到排挤的一些人。
从这些人的身上,他领悟了许多,也学会了站在他们的立场去看一些东西。
他其实承认李道机说的话是对的,然而他可以肯定,李道机若是知道他的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怎么样的大逆之心后,就绝对不会再说现在这样的话了。
即便传说中的赵剑炉赵一先生、云水宫的白山水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值得敬佩,有谁会劝说人和这样的大逆做朋友?
……
有些事往往是经过了之后,后世的人才容易评判,容易看得清楚。
在昔日大秦王朝和韩、赵、魏三朝的征战中,战局瞬息万变,一场大战便有可能死伤数十万剑师,损失上千名的修行者,胜负的结果谁都难以预料。
但现在韩、赵、魏灰飞湮灭,后世许多史书里归结胜败的原因,却都是看法大多一致,意见很统一。
在现在史书的绝对主流,甚至可以说是权威的记载里,韩王朝最终被灭,主要是因为迁都失败。曾经依靠一些丹宗雄极一时的大韩王朝原先都城是阳翟,然而大秦王朝的一些谋士,通过很多种方法对韩哀帝灌输了一些思想,描绘了一副很美妙的远景,令他坚信要想令大韩王朝拥有更强的力量,就必须迁都洛邑。
迁都洛邑在当时看来的确有很大的好处,因为洛邑左边有崤山,崤山中的玉谷,是灵气极浓,天下最佳的修行地,将许多宗门搬迁至玉谷,可以为王朝输送更多强大的修行者,而洛邑的右边,则是沃野千里,粮仓充足的陇蜀之地。
然而不少百姓和贵族并没有因为迁都而迁徙,而且因为迁都造成的许多利益损伤,和韩哀帝之间造成了许多矛盾,迁都之后,一些新势力的崛起和瓜分新都,又使得王朝的势力反而锐减,最终被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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