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愚一抬头看见管家,接口道:“对,我是鲁愚。”瞬间给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
管家会意,一眼望见他手里拿的书卷上盖有“潇湘书院”的朱印,笑道:“我以为思棋拜的师父是谁,原来是潇湘书院的私塾先生。既是您慧眼看中思棋,那便是思棋的福分。小思棋从今以后,就要多蒙您关照了。”说着,深深一揖。
鲁愚也同样深深一揖,道:“不敢当!鲁某自知才华浅陋,不敢妄自菲薄。只是思棋这孩子颖悟天成,敏慧万分,稍微加以调教,必将有所成就。鲁某只是为他扫清些路途上的障碍罢了。”他说的这句话,其实倒真是实话。他隐姓埋名在书院教书数年,心里早已不由自主地以教出的学生为荣。思棋甚是聪慧,实在是很称他的心意。
管家随即对思棋道:“看来你拜了一个好师父。今儿个咱们就在城中好好逛逛去,顺便置办些彩礼,明日就正式请师父收你,如何?”
思棋道:“好。”跟着管家走出门去。
三十六
虽是清晨,早市中买卖已甚是红火,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汇成这滚滚红尘下一座热闹平凡的城。
一辆轻快的油壁香车,正在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上缓缓穿行。人人经过这车边,都要向这精致华贵的马车望上一眼。不知这车中坐着的,可是如苏小小一般的妙龄女子,轻颦双黛,秋波欲横?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诗鬼李贺亦曾有词《苏小小》叹曰: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实在已成了千古文人的一个梦。
而眼下,坐在车前驱赶马车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一边稳稳地驾着两匹白马前行,一边小心留意着经过的商号店铺。
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庞,时不时从帷幕后探出半张,又被风吹回来的窗帘挡住了。
一群混混,此时正在护城河边,一边盯着这辆马车辚辚前进,一边热烈地商讨着作战计划:“就说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行,要来个更惨的,举目无亲,衣食无着!”
眼看着,油壁车已辚辚地驶来了。
“善心的小姐,好心的夫人!求求您施舍给我一点救命钱吧!我家穷得揭不开锅,父母亲前些天又双双染病去世,现在连安葬费都没有一分一厘,他们魂魄都不能安息!您若是可怜我,就施舍给我一点银钱让我把他们安葬了吧,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我若是安葬不了双亲,自己也不愿独活!求求您多少可怜我这条贱命,给点吧!”
不知从哪里,突然就闪出这么一个灰头土脸脏兮兮的十一二岁的孩子来,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变诉。那青年人极是吃惊,瞬间拉紧缰绳,两匹白马不满地嘶鸣着停下,马蹄在地上不停地踏来踏去。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大人明察。我若是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舌头上面长痔疮,这一辈子不得好死!”
青年人有些烦躁,心想:“管他是真是假,给他几两银子打发了就完了。”油壁车中里却传出一个声音:“管家,等一等!”
那十一二岁的孩子愣了一愣,心里寻思:“这声音怎的这么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只见车前帘幕被一只小手急速拉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里面探出头来。
那十一二岁的孩子顿时好像吃了什么可怕又恶心的东西一样,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脸都绿了。
这孩子正是昨天被他们抢去所有贵重之物的小混蛋、臭泥鳅。
那十一二岁的正是那伙混混的头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七章 往事纷纷巧言语
三十九
思棋看了这混混头儿一会儿,确信他就是昨天带头追赶自己的人。他心地一向单纯善良,父母又从来都是以仁爱示人,因此竟不大会生气。但就算再不会生气的人,遇到昨天那种事情,也还是会觉得有点恨恨之意的。思棋道:“你昨天为什么要追我?”语气里虽然带着一点点愤怒,但是毕竟听起来这句话还是很温和的。这小思棋从不曾见人生气,因此连气话都不会说;骂人的话,那就更是一句都没学过。
那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一愣,他本以为这富家少爷会劈头盖脸地臭骂他一顿,因此早就做好了迎接一顿狂风骤雨的准备。不料思棋只是文文弱弱地问出这么一句温温和和的话来,让他颇为吃惊。
他的脸本来绿得像只青蛙,现下陡然一转,变成了一只哈巴狗的脸。
只听这哈巴狗说道:“小的对不住少爷!小的千错万错,最错就是昨天不该对小少爷不敬!少爷若是有气,小的自己给自己掌嘴,给小少爷出气!”说着当真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打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几乎嘴角都要被抽出血来。
这哈巴狗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就差伸出舌头来舔舔思棋的脚了。
思棋心中却是万分惊诧,他想的是:“我又没叫他打自己,他干嘛要这样?”眼睁睁地望着那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下去,说不出一句话。
那大孩子心想:“我的乖乖小少爷!您就不能喊声停吗?我这么抽自己岂不是要把自己给抽死?难道今儿个撞鬼了,倒个霉都倒得这么不利索?”一边手上却丝毫不敢松懈,仍是一巴掌接一巴掌地往自己脸上扇去。
一直到他抽得自己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这回把昨天砸出去的拳头踢出去的腿脚全都还了个够本儿还多白饶上一些的时候,思棋方才恍然大悟地叫道:“停!别打了!”
那大孩子依言停手,在地上捣蒜般磕了几个头,道:“少爷,我虽然做过错事,可是刚刚所说的句句是实,还求少爷大开恩典,赏小的几分安葬费哇!,”此时此刻,他还依然惦记着那点没拿到手的银子。
四十
可香两手支颐,眉目含笑,望思棋说道:“我还是没能明白,这和你后来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思棋道:“其实我也觉得模模糊糊地不很明白。只是当时,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在世时说过的一些话。”
可香笑道:“哦?什么话?”
思棋道:“父亲曾说,这世上有很多人看起来诚实可信,其实却万万不可轻易相信。你若是信了他,他便会占你的便宜,暗地里出卖你,什么肮脏阴狠的事情都做出来,还一副不干他的事的神气。也是,你若是不信他,他又怎能加害于你?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事情。”
可香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
思棋又道:“父亲还曾说过,这世上人做的千万种事情,其实目的无非都只有一个--利益。为了自己那一点利益,他们骨肉相残也可,颠倒黑白也可,是非不分也可,甚至都可以达到置一切人情义理于不顾的地步。是以这世上正直泯灭,恶霸横行,人人都只为着自己那一点好处而勾心斗角,费尽心机。”
可香叹道:“这也未免太过悲观。”
思棋道:“当时我看着他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他每打一下,我的心就紧缩起来一回。父亲的话那时从未如此明晰地出现在我耳边,我细细思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从昨天的拳脚相向,到今天的俯首帖耳惟命是从,他所为何来?忽然间我仿佛就明白了,可是忽然间我就对这人世觉得无比的失望,无比的悲哀。为了一点点银子,他可以欺负弱小的孩童,可以毫无同情怜悯之心地对他施以暴力。为了一点点银子,他可以忘记自己作为人的尊严,自己把自己踩在脚底。这世上的人,当真是只为了一点点利益而活,也会只为了一点点利益而来与你结交,与你攀亲。既如此,和这些俗人在一起每日勾心斗角又有什么意思?永远都不会有人真心地照顾你关心你。今天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们有所用处,明天对你不好是因为你已经对他们失去用处。人与人之间总是如此,一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无所成就的过去。棋中日月虽然略嫌枯燥,但棋却不会对我撒谎对我欺骗。输了便是输了,赢了便是赢了。我以棋为友,是因为棋中方有一个真实的天地。”
可香听完他这一番话,一时也感到了他话中的无限凄凉伤心,竟然忘记了要反驳。
其实这也是思棋天性如此,由这么小小一件事情,竟想到这么多道理,进而对这人世悲观失望已极。换了一个人,只会觉得天理公道,让欺人者自食其果而已。若是星岩在此,只怕会闷不吭声地将那混混头儿揍一顿狠的然后扬长而去;若是哲野在此,只怕会拿话好好奚落那混混头儿一回,再把被抢去的东西全都讨回来。若是风蜓在此,那混混头儿只怕从今以后都要不能好过了。
四十一
可香想了一想,别无他法,因此对思棋笑道:“说了这么多你的事情,介不介意我也说些我的事情给你听?”
思棋微笑道:“自然不介意。请讲。”
可香便缓缓地,将自己从小和星岩、风蜓一处嬉戏玩闹的经历、逢年过节开心热闹的情形,一直到后来和哲野、风蜓他们出外游历遇到的奇闻轶事,全都一一说与思棋听,只是隐瞒了和星岩峰顶相见一段,而只说星岩远游学武而去,至今还无消息。
她绘声绘色,语调时而激昂时而低落,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调皮,把思棋听得忘我的入迷,还不停地问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来。
思棋,其实可香想问你,棋中天地,当真便是真实的天地么?
第十八章 白石湖畔错回头
四十二
哲野弃舟登岸后,在白石小镇选了匹膘肥体壮的好马,四处搜寻风蜓的下落。可是在这镇上转了几圈,问了无数家客栈和酒馆的老板,都说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十五六岁、一身红色衣裳、容颜艳丽、身材娇小的小姑娘。哲野心里极是担忧,隐隐的还有些烦恼。这又和上次可香失踪不同。可香的失踪和他并无直接的关系;这回风蜓出走,却明摆着是因为他了。
哲野估计风蜓最快也就走到这个小镇,才半天功夫,这小丫头能跑到哪里去?可是里里外外找了几圈都不见人影,哲野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放松了缰绳,任那白马沿着白石湖畔缓缓行走,自己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风蜓最可能的去处。既然不在这白石小镇,那便是已经到不远处的叠翠城中去了。叠翠城比这白石镇大得多,年轻女子必也比这镇上女子多得多,那时可怎么找呢?他眉毛越收越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道:风蜓,你怎么总是给我找一堆的麻烦?
一棵柳树接着一棵柳树,这湖边仿照苏堤,遍植杨柳,翠绿鹅黄盈人眼目。湖边还有一排排供游人休息的石凳,设想的真是周到非常。一片黄绿之中,忽然现出一抹雪白。待马儿走到跟前,哲野一看,原来是一块巨大的汉白玉石头,形态憨厚可爱,稳稳地卧在这白石湖水流注入之处。流入湖中的水流在这石头的阻隔下分成两股,分别从左右两侧缓缓流入湖中。阳光下白石反射太阳的光线,十分明亮夺目,就如一团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
原来这便是白石湖得名的缘由,哲野心道。他翻身下马,举目一望,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湖水,远接隐隐的青山无限,湖上时来游船画舫,更多的则是渔家的乌篷小船,如游鱼般在水中自在穿梭去来。这和当日黄昏时可香他们看到的景致又有不同。黄昏时总也不免有些哀伤的,可是在这样阳光明媚的白昼,这白石湖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翡翠般的诗情画意。哲野忽而想到一点:风蜓她会不会是在船上,打算坐船归去?
心中总是无限狐疑乱拟,加上马不停蹄地奔波寻访了半日,哲野不免觉得有些筋疲力尽、神思枯竭。他拉着那白马,慢慢向前踱去,苦思到城中寻人之法。
白石之上,是一座斜斜的单孔石桥。一踏上那石桥,哲野感到自己的心猛地一紧!那绿柳掩映之中,一个小小的娇俏身影,不正是他苦苦寻访的风蜓?
四十三
一个红衣女子,正娇娇俏俏地坐在一棵横伸入水的歪脖柳树又粗又大的树干之上。她双脚在水面上一荡一荡,足尖的金丝绣鞋总是和水面只差着一点便又凌空飞起,就如两只互相嬉戏飞舞着的蝴蝶,说不出的明艳美丽。这时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宛若黄莺出谷、乳燕归巢,接着是断断续续的短调,这红衣女子手持柳叶儿,竟是在吹一首小小的民曲。只是她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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