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做什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
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来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
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钱捉戴宗,三千
钱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
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
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
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
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
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
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
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什么鸟紧!”朱贵不敢阻当他,由
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
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湾,投东大路,一
直望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来,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
自从小路去却不近?大路走,谁奈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
夺包裹的剪迳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什鸟!”带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
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
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
生到引了我一程路。”有诗为证:
山迳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
偶逢双斧喽罗汉,横索行人买路金。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
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
李逵看那人时,带了一顶红绢抓{髟角}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
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
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
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什
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
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
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恁孩儿性命!”李逵道:
“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莫老爷名字!”那汉道:“小
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
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
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
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
裹行李,却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匹手夺过一把
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
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
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
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敢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
饿杀。”李逵虽个个杀人不斩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
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
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
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
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
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鬼拜谢道:“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李逵便取
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
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
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饥又渴。四下里都是山迳小
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
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髽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
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钱,央
你回些酒饭吃。”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
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
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吃。”那妇人向厨中
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
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
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肭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
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的等了半个月,不
曾发市。付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着那驴鸟,
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
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
无人养赡,定要饿死。”那驴乌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
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净处睡了一回,
从后山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
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
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
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踅耐这厮,我到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
到又要害我!这个正是情理难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
匹{髟角}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
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
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
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
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
“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
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扒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
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那草屋被风一扇,都
烧没了。有诗为证:
劫掠资财害善良,谁知天道降灾殃。
家园荡尽身遭戮,到此翻为没下场。
李逵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
床上问道:“是谁人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
“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
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如常思量你,眼
泪流乾,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
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
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
路,却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什
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
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
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
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
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见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
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
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
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钱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
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燥,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
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
“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急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
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太档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
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
“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
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
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
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不了性命。想
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却对众庄客
说道:“这铁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
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
看天色晚了。但见:
暮烟横远岫,宿雾琐奇峰。慈鸦撩乱投林,百乌喧呼傍树。行行雁阵,坠长
空飞入芦花。点点萤光,明野径偏依腐草。茅荆夹路,惊闻更鼓之声。古木悬崖,
时见龙蛇之影。卷起金风飘败叶,吹来霜气布深山。
当下李逵背娘到岭下,天色已晚了。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自认得
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
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
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乾饭,口渴
的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
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
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
分付娘道:“奈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将
去。扒过了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逵扒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地能勾得这水,去把
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李逵道:“好了。”
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有个石香炉。李
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
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
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乾净。挽了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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