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
冲。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
“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
识法度的,不到得肯挟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
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
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
自己衣裳,紧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
便行。
只说那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
回庄上去了。
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
起,又早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但见:
冬深正清冷,昏晦路行难。长空皎洁,争看莹净,埋没遥山。反覆风翻絮粉,
缤纷轻点林峦。清沁茶烟湿,平铺濮水船。楼台银压瓦,松壑玉龙蟠。苍松髯发,
皓拱星攒。珊瑚圆,轻柯渺漠,汀滩孤艇,独钓雪漫漫。村墟情冷落,凄惨少欣
欢。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
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但见:
银迷草舍,玉映茅檐,数十株老树杈枒,三五处小窗关闭。疏荆篱落,浑
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片鹅毛舞酒旗。
林冲看见,奔入那酒店里来,揭起芦帘,拂身入去。到侧首看时,都是座头。
捡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酒保来
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
酒,将来放在卓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
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
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
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
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
拳骨脸,三丫黄髯,只把头来摸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
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
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
“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
林冲道:“我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
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幕然想起:“以先
在京师做教头,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
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
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
写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题罢诗,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
前来,把林冲匹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
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
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
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
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那汉放
了手。林冲跟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舡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
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
这山寨里好汉入夥。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夥。”
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
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
往来。”原来是王伦当初不得地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
了几时。临起身,又赉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
太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小人姓朱
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
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
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
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
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
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
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相待。林冲道:“何故重赐分例酒食,拜扰不当。”朱贵道:
“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长此入夥,怎敢
有失祗应。”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
冲道:“如何能勾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
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
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
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
一经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
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刻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芦苇
泊里,三五个小喽罗,摇着一只快船过来,迳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
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罗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
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
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
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迳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
竹枪森森似雨。战船来往,一周围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
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罗把舡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罗背了包裹,拿
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罗自把船摇去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
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上来,见座大关。关前
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罗先去报知。二人进得
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
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
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
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
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
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
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
此特写书来,举荐入夥。”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
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罗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
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
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
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
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
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
得。”有诗为证:
英勇多推林教头,荐贤柴进亦难俦。
斗筲可笑王伦量,抵死推辞不肯留。
当下王伦叫小喽罗一面安排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
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夥,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
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
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
人面皮,迳投大寨入夥。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
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
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
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
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
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
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
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
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
见的我们无意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
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
“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夥,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
有心入夥时,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
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夥,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
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
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
状来,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
闷闷不已。正是:
愁怀郁郁苦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
明日早寻山路去,不知那个送头来?
当晚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
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
罗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
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
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
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已不乐。
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罗道:“俺
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倒午
时后,一夥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让他过去。又等了
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悔!等了
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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