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
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燕青道:“你赶来怎地?”李逵道:“你
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
下山,特来帮你。”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燥起
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你道翻成恶意。我却偏乌
要去!”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
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
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
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
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鼾睡,更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
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么?”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当
晚两个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
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
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
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
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
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
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什么。再挑了担儿,
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
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
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
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
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
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
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
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
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
身,一发酬谢你。”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
“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夥人道:
“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
扶着一个病汉赁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
“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什用!”那夥人齐道:“你只
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儿指道:“那隔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
着房门。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众人寻思不下。
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
定是假装做害病的。”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
后,店里何止三二十夥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当晚搬饭与二人吃。
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这个是争交
的爷爷了。”燕青道:“争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迳来争交的。”
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
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
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
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山头伏槛,直望见弱
水蓬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阁剩棱
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楝,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
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兖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
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
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猛勇,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接东宫,
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
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
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
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
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教着三二
百个上足徒弟。”燕青听了,迳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
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
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
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
暗报与任原。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
来我手里纳命。”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处,安
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
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四更前后,燕
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纳袄,下面牢拴
了腿绷护膝,匾紥起了熟绢水裈,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
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
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
“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
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
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
廊下,做一块儿伏了。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
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着嘉宁殿紥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
绣段匹。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付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
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恭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
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
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部
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
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
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且说任原先解了胳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
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
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
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紥
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
语,安覆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
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
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出来和
我争利物的么?”说犹未了,燕青纳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
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
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
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
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
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
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
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到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随即
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
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交。”知州道:
“前面那疋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
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到不
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知州道:“他似金刚般一条
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
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裈儿,暗算他
什么?”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你去与
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
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
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
对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
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净净地献台上只
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
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则
不动惮。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惮,看看逼过右
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
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
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
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
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脾顶住他胸脯,把
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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