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子很快地说:“我想逃出去,但是没办法。我现在一丝不挂,衣服全部被藏起来了,连鞋子也是。小布,他要杀我。我会被小信杀了。”
我想信太郎是认真的。“我马上去。”我说,“等我到以前,你不要刺激他。”
“没用的。”雏子打断我,“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说。“拜托!雏子。你等我,等我到之前不要动。”
我没听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奔出房东家。跑回到房间抓起外套,同时看钱包里有没有钱。还好有够我坐计程车到目黑的钱。我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出了公寓,叫了部计程车。那位司机有点饶舌,一直一个人稻滔不绝。虽然我很感谢他没有问东问西的,但是我也得适时地应付他,实在有够累。
话题主要是围绕在浅间山庄事件的新闻上。他说:“这世界上最讨厌的就是,一、从事学生运动的学生。二、留长发的男生。搞学生运动、投石头、封锁学校的这些小鬼,应该全部关到监狱里去。”他破口大骂,好像光听到赤军源啦、中坚分子啦、革命啦这些字眼就要呕吐似的。
车子静静地停在目黑片濑夫妇公寓前时,司机好像是在替自己的话下总结一样,开始提到轻井泽。
“现在这个时候轻井泽可惨了,在山庄被夹持当人质的管理员太太一定很苦。”他这么叹着气把零钱递给我的时候,好像对我问了句什么话。那是那天晚上他对我发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我涌上一股不安,也没听清楚他在问什么。
司机朝着我笑。他正好与我父亲的年纪不相上下,他打量着我说:“不可以哟。可不能和那种搞学生运动的男生交往。”
我胡乱地点点头。拿过零钱下了车。突然脑中闪过大家都会死的想法。唐木、连合赤军的一伙,还有自己。就算做的事不对,冒着生命危险拼命跑的人心情是一样的。
于是在那里,我开始确切地意识到死亡。雏子的死、信太郎的死,还有自己的死。我想我们三人在性上的牵连,可以说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迈向死亡的命运,不是吗?不,或许更正确的说,我在到后来才这样想的。那天晚上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下了计程车,我想我是一直往他们夫妇的卧房跑。
越过穿堂,我上了电梯。眼前浮现了雏子被信太郎杀死的情景。我在坐计程车的时候,就一直想像着不吉利的事发生。几乎在那时达到极限。那时我已经将想像超出范围而将它真实化。我下电梯时想,信太郎一定已把雏子刺死了。我没有想像他是勒死她或是把她推下阳台,或是把她溺死在装满水的浴缸这些杀害的方法。因为我觉得信太郎是那种会拿凶器的人。在东京没有摆猎枪,所以大概是用刀子准没错。
我站在玄关的门前。在那个时候,我已觉悟到自己也会死。要是信太郎杀了雏子被警察逮捕的话,我也活不下去。可以的话,我想跟信太郎一起死。那时我想的死,不是那种意念上的死,而是具体的,有确切理由的死。
我按了电铃。感到听习惯的铃声一直响彻室内。我大大吸了一口气。想像着雏子全裸倒在红色血泊中。我向自己发誓,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反正不管看到怎样的凄惨景象,自己没多久会跟着归西。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滑稽。我怎么会以为按了电铃信太郎会来开门呢?我怎么会以为才刺杀了雏子的信太郎会“谁呀”地一声,然后开门让自己进去呢?
虽然我已决定追随雏子而死,但是不是相当地处于震惊之中。事实上我在那时相信要是按电铃的话,信太郎会来开门。我也没有去想要是都没有人来应门的话,只有向邻居借电话通知警察。
然后就像我想的一样,信太郎打开门。我以为信太郎应该身上到处是血迹,但是他穿着的白毛衣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他头发蓬乱,眼睛闪着异样的光,紧抿着的唇,除了看起来比往常薄了一点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
“你赶来啦。”信太郎说。那时或许他脸上甚至挤出了笑容。我不太能理解地,身体僵硬地仰头看着他。
信太郎用头朝着后方一点:“雏子大概以为我发疯了。但是很不幸的,我正常得很。就是太正常了。”
“雏子没事吗?到底……”
信太郎突然用力把我拖到玄关里面。一面抱着我的身体,一面把门关上并上了锁。在与外面走廊隔离的玄关中,我感到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信太郎突然在我面前伸出食指,瞪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开车出门好不好?”
“到哪里?”
“我知道在箱根的强罗有一间小旅馆。因为很偏僻,随时去都有空房。现在这时候一定没什么人。”
“但是,为什么要到那里?”
“反正就是想和你去那里。”
突然一种可怕的想法在我心中扩大。我想信太郎已把雏子杀了,现在开始要逃亡了,不是吗?我也就跟着要去展开逃亡生活了不是吗?他乍看之下好像很平静,但这不是代表他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而是正好相反。那是因为异常的兴奋而造成阴沉的平静,不是吗?
“老师。”我用颤抖的声音摇他的手臂,“雏子在哪里?你不会……不会……把她……”
在信太郎的背后觉得一阵空气袭来。其中带有香水的味道,我将视线移开。
雏子靠在走廊的墙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身上一丝不挂。
她的胸部以及下体毫无遮蔽之物。而是两手交插在乳房下好像在护卫着什么似地,身体靠着墙壁,一直往这边看着。大概是感到冷意吧,美丽的rǔ头缩紧着,额色失去光泽变得有点黑。脸上眼泪未干,哭肿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的妆已是乱七八糟,微卷的短发像被风吹的一样凌乱。因为到处纠结在一起,所以看起来好像是弄脏的褐色假发。
被剥光的雏子,虽然以带有恨意的眼光一直瞪着,但是却丝毫不服输。不管是怎么受到打击,连身上衣服全被剥光,甚至生命受到威胁,但是她仍然不失骄傲与尊严。
“小布,真谢谢你赶来。”雏子说,那是极低沉的声音。“真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你电话一接,小信就好不容易静了下来。还好是你,不然我就没命了。”
“呀。”我清了喉咙说,“好,没事就好。”
那是很不得体的回答。但是我说不出别的话。眼眶有点湿,但是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紧咬着下唇将眼泪吞回去。
雏子突然“哈”地自我解嘲地笑。眼睛眯起来,红肿着的眼皮相当酸痛。“家里乱七八糟。小布,既然你来了,帮我一个忙。小信把我的衣服、鞋子,还有内衣全藏在卧室里面顿起来了。只有他有钥匙,你可不可以向他要?”
我看着信太郎。信太郎没看我,只轻轻地难过地叹恳着。他搜着西装裤的口袋,然后拿出钥匙。他就像是丢给路上行乞的人硬币时一样,以很厌倦的表情把钥匙丢到雏子脚边。雏子一瞬间瞪着信太郎,信太郎也瞪回去。但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什么事。
雏子放下插在胸前的双手,慢慢地弯着腰把钥匙捡起来。那是毫不适合雏子的卑屈的姿势,但她似乎并不在乎。雏子就那样一语不发踮着脚尖走到卧室前把钥匙插进孔里。
喀嚓一声,门打开了。雏子的身子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那时闪人我眼帘的,是刚刚被雏子身体挡到的起居间的情景。装饰用的玻璃整个被弄得粉碎。走廊到处是玻璃碎片,被天花板的灯照得闪闪发光。
我脱了鞋,我想亲眼看看,信太即在嫉妒之余像发疯一样乱闹的结果,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穿过信太郎身旁,站在退往起居间的门前。
门半开着,里面像是大型台风过境一样整个被掀起来,所有的东西都乱成一团。原本放在里面的东西没有一样逃过被摔的命运。不是倒了就是破了,或是被摔往墙壁。地上有杂志、干燥花、还有丢着一地的烟。盆栽也是散乱在地,窗帘被不知道是什么液体给喷得乱七八糟。陶瓷则完全解体,冰冷的碎片散落四处。电视整个翻了过来。杯子不知是怎么被摔的,四散完全失去形状。
信太郎在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可乐,打开瓶盖对嘴喝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下来的他好像受够了,什么都看不顺眼一样胡乱地,用手擦拭从嘴角流下来的可乐,眼光锐利的盯着我。我想我要是信太郎,恐伯也会做一样的事吧。为了保有雏子,为了把她夺回来,一定会做一样的事。即使了解这么做会有反效果,但为了喷涌而出的激情,不做点什么不行。
我回头看他。他用很可怕的认真眼神,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沉默着。窗外不知哪儿有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静静地摇着头。“这里不行,我们到强罗去。”
“要跟我说什么?”
信太郎不说话,我继续看着他。屋里静悄悄的。放在沙发上的手表,夹在被袭的靠垫中滴滴答答地响着。
我问:“是听了会害怕的事吗?”
信太郎还是不发一语,我想那就是他的回答吧。
信太郎拿起了好不容易投坏掉的电话筒,打给旅馆订房间。他没有翻电话簿也没有看记电话的本子,单凭记忆就打了电话。那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和我到那里呢?还是单纯地记起早就印在他脑里的电话号码呢?
雏子没有走出来。我和信太郎一起出了玄关,走过安静无声的走廊上了电梯。我站在信太郎身后,发现他的耳边有血迹。已干掉了成了红红黑黑的凝固状,好像是被玻璃割到的。
悲伤突然涌上心头。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压上他的背,禁不住呜咽起来。
第22节
出了公寓的停车场,上了东名高速公路,在到“御殿场”下了交流道的这一段时间,我和信太郎几乎都没开口。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一部车超过信太郎,后面的红色照后灯留着长长的尾巴,在寒冷的黑暗中濒渐消失。
信太郎车子开得凶得可怕。好像是猛踩油门要追过前面的车。接下来又回到车道,然后就在我松一口气时,他又开始加速想超车。就是这么惊险万分。
有时他会瞪着前方玻璃,对我说“可不可以帮我点根烟”。那时我将自己的烟点好吸了一口,然后放进他嘴里。我的指头轻轻地碰到他的唇。他的唇一点都不温热,只是干干的毫无生气。后来他清楚地告诉了我,为什么那晚非邀我去强罗不可。但是那时坐在前座的我想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本书主要是恩格斯写的,马克思与,为什么一定要去强罗呢?要是有话要说,在别的地方不行吗?这么一想就有一点不安。
片濑夫妻喜欢告诉我他们结婚生活的快乐回忆。我也听了许多他们旅行的趣事,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到强罗温泉旅馆的事。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勇气问正在开车的信太郎。因为很明显地,他一副不短交谈的样子。在“御殿场”下了高速公路走一般公路的时候,信太朗开。了。他突然很唐突地说:“我可是什么都弄不懂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这句毫无来由的话,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自己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他平板地说:“看着雏子为了要去见大久保开始准备出门的样子,我就突然火了。等我平静下来才发现,所有的东西全被我砸坏了。”
“实在挺吓人的。”我装着没什么大不了地笑着说,
“附近的人吓得都想叫警察来了吧。那样乱成一团,声音一定不小。”
信太郎没有回我的话继续说:“我摔着摔着,清楚知道自己出了常轨。但是没有发疯。其实正好相反,我越是捧,就越来越冷静。”
“但是老师跟雏子说要杀她对不对?”
“我是说了。”
“认真的吗?”
“或许只有一瞬间是认真的。”
“所以把她剥光了?”
“剥光了不就哪里去不成了吗?”这时,信太郎第一次用比较柔和的视线望着我。
公路上好多急转弯必须减低速度。途中,飘起了雪花来,一路上到处插着“注意路面”的牌子。几乎没有来往的车,只有我们的车放出来的灯光在冻结的山路上发出白色的光芒。
我想,要是车子就这么打滑撞上护栏,掉落山谷的话会怎么样。我眼前浮起了这样的标题登在杂志上……男子因妻子和别人私奔,情绪陷入谷底,和女大学生深夜在箱根意外死亡。是到处都有的三角关系而衔生出到处都有的悲剧。再平凡不过的结局。我想,结果世人不过是把我、信太郎、大久保套人了这世界任谁都有经验过的,那种通俗平庸的三角关系而已。
离开东京的时候,我已想像信太即会跟我说什么。信太郎恐怕是决心和雏子分开,同时也决定要离开我。他会说,“我们三人的关系已结束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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