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瞄瞄白玉堂搁在手侧的雪白爱剑,不太明了他的意思:“你不是有趁手的剑了么?还要来做什么?”
白玉堂笑意直达眼底:“却是为故人所求。三年前求剑时,叶庄主婉拒,我等的便是这名剑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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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飒细雨减去几分暑意,烟雨缥缈里,一人举伞,缓步而行。
伞檐低垂,遮得住眉眼,遮不住飞豪,不多时,举伞之人的长衫下摆颜色更显深沉。
这人浑不在意,依旧沿着青石小巷,走得缓慢而放松,遇到人家门口摆放的大瓮,还会停下一停,细细观瞧荷叶间的锦鲤呢喃。
如此行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才缓缓转身,抬高的油渥小伞下露出笔画难描的清俊容颜,衬着这朦胧的烟雨,温柔的无比美好。
“兄台跟着在下走了许久,不知为何?”
后面那人三旬年纪,踢开不留神卡进脚里的陶罐,尴尬一闪而逝,紧紧手里的九节鞭,粗声粗气道:“展昭,枉你是南侠,竟然投靠朝廷,做了官府的走狗,呸,简直丢尽了江湖人的脸!”
展昭淡淡一笑,不以为杵:“兄台是何人?”
展昭十七岁投身官府,至今已有三载。刚开始那会儿,江湖上确实有不少闲言碎语,到这时候还抓着这个话题不放的,倒是少之又少了。而且,敢在他展昭面前痛骂他走狗的,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毕竟南侠的名气摆在那儿,江湖上能为比他高的还真没几个,而比他高的,也都是些成名江湖已久的真正侠客,没这闲情功夫去上门挑衅。
“漠北李建。”
展昭道声“幸会”,兀自思量,江湖上似乎还未听过这号人物。
李建外表粗狂,心里极其明白,冷哼一声:“你也不必客套,我是来寻你晦气的!我跟了你半天,便是看看你当不当得起我这一鞭,如今看来,还真有几分能耐。”
展昭微微一笑,摊手道:“你是来比武的?可惜我未曾带兵器,此次杭州之行又有要事,大人出门时也曾交代,不可私自比武械斗。你要是非要比上一比,不妨等数日后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上,再一较高下,如何?”
李建颔首:“你说的也有几番道理,到时候我与你在天下人面前比个高低!”
展昭眉头深锁,静观李建离去,直觉觉得这人不单单是为了比武。
正在思索,一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来人眼中得意,举手便要拍在展昭肩上,待掌落下时,眼前忽然失了目标,脑后传来轻笑。
来人撇撇嘴,兴趣索然:“我怎么从来瞒不住你。”
展昭将伞移到来人头顶,抿唇浅笑:“王大哥,怎么不撑伞就出来了?”
“这点毛毛雨,能有什么?”王大哥——王朝把伞推了回去,“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当心再着了凉。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拜访藏剑山庄庄主了吗?”
“本来是要去的,只是出门时发现有人跟踪,这才换了路线。”
“跟踪?咱们此行又不是什么大案子,又有什么人想不开?”
“不是,只是江湖上的朋友要求比武。”
“呦,那可有好戏看了。谁这么大胆,敢挑上你的霉头?”王朝不太关心那个即将大败的倒霉蛋,不待他回答,又殷勤唠叨,“只是你伤还未愈,尽量不要动手,公孙先生可是交代了,你掉一根头发,便罚我一贯俸禄。不说你受苦,单看在兄弟攒钱娶媳妇的份上,你也得千万注意。人前要忍,不准械斗,名剑大会也不许参加……”
展昭庆幸没有嘴快告诉他,自己已经约了李建于大会上比试。
回到客栈,展昭自行沐浴,换下了一身湿衣,整理衣襟时,摸到脖子上的红绳,拽出来摸摸棱角光滑的玉鼠,想起了那个人。
自从江宁一别,他和他已有八载未见,一开始展昭是置气,恨那人风流快活,让自己屁颠屁颠地随着他的足迹满江湖找,后来却是入了公门,少了自由身,想去寻找,已无时间。
“可恶的老鼠,纵使我不去寻你,你却也不会来找我吗?”
想想,又有些头疼,难道这老鼠怪自己入了官家,不能应了他同游江湖的约,所以不想搭理自己?他似乎对官府确实没什么好感。
“可是我是为了护卫包大人,为了头上一片青天,不知道你能不能谅解……”
入公门之后,他曾去信师尊真人,师祖只回复了“但求心之无悔”几字,令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刚出洛阳大牢的师兄颜渊,只是沉默,在他心里,朝廷的浑水,他不想趟。
还在沉思,王朝敲敲门,端着一碗乌黑的药走了进来:“喝药吧,喝完睡一觉,明日再去拜访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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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阴雨绵绵依旧。
展昭同王朝一起赶往藏剑山庄,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被雨水冲洗得干净发亮,朵朵细雨绽放其上,水花很快打湿了两人的靴子。
展昭捞起衣摆,掖在腰间,湛湛星眸里蕴满三月春风:“咱们去见的可是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衣服内里湿了便湿了,好歹别湿了外面。一会儿见人时,不至于太狼狈。”
王朝依样而为,眼见他眉梢眼角都有股难描难画的喜意,自己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你今天似乎很高兴?”
“有么?”
“瞎子才看不出来。”
展昭摸摸脸,笑意再忍不住了:“我只是想到这次大会或许可以见到一位故人。”
“你是说你师侄?”开封府众人都知道展昭有一个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师侄,却不知那人是名扬天下的锦毛鼠。
“嗯。”展昭点头,“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听你说他大你四岁,如今也有二十四了吧?估计这次见面他能给你领来一群小小师侄,娃都成群了。”
展昭心头一滞,当今天子下诏,我朝男子十五、女子十四便可婚配,以玉堂的年纪,确实足以身后跟着好几个小毛头了。难道玉堂真正不来找他的原因,是因为有了家室,再不能肆意游荡?事实上这几年一直关注着他的消息,那人好像有两年没出陷空岛一步了。
周遭愉悦的气氛陡然远离,展昭抿紧了丰润浅色的唇,低眸沉思,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内里的翻腾。
玉堂成亲,他应该高兴的,可是内心点点不能忽视的酸痛又是为了哪般?
王朝能被公孙先生亲点跟着展昭来杭州,便是因为他的细心和稳重。展昭也是个细心稳重的好青年,却不是对他自己而言。他是个天生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人,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所以王朝很快发挥自己的特长,讲起一个又一个的冷笑话——公孙先生有交代,保持良好的心情,有益于身体的康复。
“有一次,咱们跟公孙先生学习诗词,公孙先生讲到‘诗意’这个词,就要求咱们说说各自认为比较有诗意的事情。赵虎随即起身答道:‘俺认为庞太师儿子的鼻子就非常有诗意!’公孙先生就好奇地问赵楞子缘由。赵楞子得意洋洋地说:‘因为他的鼻子,不仅像大山一样长得高耸入云,而且一年四季都还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呢!’”
“还有一个,那次我见张大娘的娃子哭着从家里跑出来就问他为什么哭,那娃子说是他爹打他,我接着问是为啥打他,他说是因为偷了人家的东西。这个我自然得说教说教了,对他说这就是他的不对了,要记住他爹打他时说的话。谁知那娃子抹抹鼻涕,说:‘记住了,爹说,下次再偷没用的东西回来,就打断我的腿!’”
……
笑语晏晏中,两人已然来至藏剑山庄。
不愧是享誉盛名的百年门派,单看正门就气势非凡。虽是阴雨天气,丝毫不影响山庄内正在忙碌的众人的热情,名剑大会是十年一开的江湖盛举,一点细雨,根本无伤大雅。
展昭和王朝投上名帖,在会客厅里等候,然后一等便是快两个时辰,期间连个送茶倒水的人都没有。眼见到了午时用饭的时辰,庄主叶孟飞才迟迟而至。
“贵客远来,照顾不周,还请海涵,实在是大会在即,叶某忙得脱不开身。”
展昭忙起身相迎,抱拳一礼:“想必这位便是叶庄主了,在下展昭。”
叶孟飞对他上下一打量,转而对王朝道:“王大人,所为何来?”
王朝看出了门道,恼怒此人对展昭无礼,再加上先前被晾在大厅里的事,没好气地道:“我还道百年大派是如何令人敬仰,却也是盛名在外,内有不实,连待客之道都不懂!”
展昭听他言语莽撞,忙拉了他一下:“王大哥慎言!”
“慎言什么?我真替你不值!兄弟,你在包大人手下做的远比这些江湖侠客更多!除暴安良,就算一天救一个,一辈子也救不了多少。不说远的,就你这次受伤来说,背上一刀,换来的却是全县数万百姓的生活大计,他们又知道什么,凭什么给你脸子看!”
“世人皆有自己的活法,外人未必懂得。只要行的正,何惧他人说。有你们体谅展昭,展昭已觉足矣。”青年淡淡以对,眉宇舒展,清亮的眼眸盈满春风。
叶孟飞闻言,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展昭,只见他眉宇间正气浩然,眸光清明,绝非奸佞之辈,而他所侍官员包青天的美名更是远播天下。对展昭无礼,也是本着江湖人对庙堂的反感,内心里对他倒是并无恶意。
算的一代宗师的叶孟飞当即肃容而立,向青年行了一个大礼:“叶某浅薄,错怪了展南侠,万请原谅则个。”
展昭忙半侧身,避开他的大礼:“庄主千万不要这么说,展某不敢当。”
叶孟飞忙唤仆从好生看待,分宾主坐下,这才再次询问因由:“展大人所为何来?”名帖上写着“开封府展昭奉吏部尚书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事包拯之命拜上”,此时称为大人,似乎更合适。
“展某乃是奉包大人之命来寻三把天下至正的宝剑。开封府衙有圣上御赐的三把铡刀,分别为降龙铡、伏虎铡和斩犬铡。近日却无端端开不了铡,铡起竟无法落下。府内公孙先生博学多识,言说这是因开封府大堂铡了太多生魂,致使阴气过盛,需用正气悍然的宝剑与铡刀重铸,才能荡尽天下邪佞贪官。”
叶孟飞捋须:“果然匪夷所思。”
展昭温和一笑:“虽则理之所无,事却有之。叶庄主乃当世铸剑大师,必知万物有灵,感化有度,灵剑也可有知。”
这话倒是说到叶孟飞的心坎上,他年前就铸得一把宝剑,出炉时不慎滴上自己一滴血,后来挥剑时,便隐隐觉得此剑与己有内心的共鸣,喜爱非常,常配身侧,唤曰“灵犀”。
“展大人应知我藏剑山庄几十年的规矩,说句不敬之语,即使当今天子亲至,也不能破例为之。需得得了名剑大会的头名,才能择剑而归。”
展昭点头:“展某知晓。只是展某并非为了最强之剑,所求以正气浩荡为先。听说山庄内有一个观剑台,如果谁得了名剑大会的头名,便能凭武功闯此剑阵,闯得过,就能在山庄的历代藏剑里任意挑选。”
叶孟飞颔首:“展大人知道的明白。只是如果闯阵不成功,却也失去了十年一铸之剑的机会。”
两人还在说话,一小厮又递上一张名帖,叶孟飞展开一看,眉眼皆笑:“却是他!先请到后厅去,我稍后便至!”
展昭见状知有贵客来访,于是起身告辞,叶孟飞也不挽留,任他离去。
回去的路上,王朝像开了战斗模式,叽叽喳喳唠叨不停:“你什么意思,拿宝剑必须得参加大会?你怎么向先生保证的,不是说兵不血刃就能满载而归吗?先生这才放你出来,原来开封府最会哄人的竟是你!你还是别去了,乖乖跟我回开封。拿不到宝剑顶多看几天包大人的黑脸,反正已经够黑了,你要是添了新伤,公孙先生能活活说死我!啊,我还没娶媳妇呢!……”
展昭发挥了神游的好习惯,无视王朝,只是猜测着后来的贵客是谁,竟让叶庄主如此欢喜。
第十六章 离间
叶孟飞容光焕发地来到后厅,却见女儿大闹不止,下人怎么也劝解不住。额头青筋一跳,深呼一口气进入人仰马翻的后厅,叶梦不敢放肆,乖乖收了声。
“我的贵客呢?”
下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叶孟飞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说!”
一人胆大些,回道:“小的请了白大侠过来,大小姐也随后跟到。她和白大侠先吵了几句嘴,后来就打了起来,白大侠一怒之下就走了。大小姐也跟了去,不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