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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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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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不记得那次你挨皮带,我在台下喊‘不要触及皮肉’?”

他看着她。他当然记得。

“有一个女人,穿件狐皮大衣,站在你右边,你记得她吗?”

他想也不必想,点点头。这样一个女人,慢说男人过眼不忘,像小菲这样的标致女人,想忘都忘不了。

“我刚才看见她了。”小菲说,把剩在茶缸里的啤酒喝完。

他等在那里。故事肯定不会结束在这儿。

“她还那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瘦了不少,晚上看肯定像个女鬼。她过去差点就考到我们团来了。”

他喝一大口啤酒。他的面孔比较可怕,又红又紫,油光闪亮,两只混沌的眼睛极不灵活。他杯子没放下,举着个悬念似的。故事还是不可能结束在此。

“她疯了。”她没有讲她如何浑身冒着阳春面的诱人香气,一团白蒸气似的走在黄昏中。

夜里小菲蒙眬中听见他说:“她疯了?”

她转过身,他忽然抱紧她。他的喃喃自语该这么听:她疯了,我居然没疯。我真幸运。也许没有小菲,疯的就是我。他这样紧地搂抱她,在他们新婚时都不曾有。是歇斯底里的温存。他一下子失去了老父亲,女儿,还有那个远远相陪的陌生女子。问都不要问,那女子会多么可心可人。他在一个新年里失去的可真多,不过最重要的没失去:小菲。这是他紧密拥抱她的潜台词,肯定是。

可他哭了起来。哭得之痛之透彻,小菲都给他摇撼得从内到外发抖。他似乎刚刚意识到父亲没了,女儿要到几年后才会回家,而那个美丽的女子形存神亡。他曾经为小菲和女儿抛弃的恋人果真就是孙百合?话到嘴边,小菲觉得问出来会很蠢。

小菲一句话不说。她的安慰他全感受到了。

第二天晚上送他去火车站,年轻的看管已经是自家人了,笑着说:“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叔叔的。”

春天满街飞杨树花絮。小菲正在锅炉房加煤,嘴里朗诵着“长夜难明赤县天”时,一个人在她背后叫:“小菲。”她一铲子煤翻倒在地下。欧阳萸站在门口,脸背光,但她看出那脸上的好情绪。

“你怎么回来了?”

“回学院监督改造。”他两手空空,小菲都没想起问他怎么没有行李。她叫他先回家,她找到人替班就走。各种“病”她都刚生完一遍,马上开假条比较难,所以她得费点劲才能找到替班的。

“我陪你。你烧吧。”

“都是灰!”

“忘了我刚从哪里来,粪堆里来!”

他坐下来。她加完煤,也坐下来。谈话马上就转到欧阳雪,小菲几乎能背诵女儿的每封家信。女儿收到了爷爷留下的那个半导体日子好过多了,不太寂寞了。

下班时间到了。小菲和欧阳萸并肩走出大门。她要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骑车驮他。那怎么驮得动?她坚持要他坐,还要他捏捏她胳膊上的肌肉。满天白色杨花起舞,小菲想:就这样,都别变,就挺好。让他和她每天一块儿穿过市区马路,两旁的店家没什么东西卖,他们也没什么钱去买,他们不计较,只要俩人能同路回同一个家。

小菲的母亲一见女婿便问:“你的被子呢?光杆一人回来的?”

他笑笑说:“有几个人,家属不跟他们来往了,东西不够用,我就留给他们了。连我的牙刷都有人要。”

回到艺术学院,欧阳萸首先受工宣队的再教育和监督改造,其次是学生。所以他基本上是学生的学生。一些学生拿不准他名字的发音,就图省事叫他老欧。老欧的劳动改造内容主要是扫地、冲厕所、办墙报。老欧的毛笔字绝了,墙报总给人撕去当字帖临。墙报成了艺术学院最艺术的地方。诗、文经过老欧编辑之后,比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散文集水平还好些。工宣队的几个师傅便问老欧有没有外国的爱情小说借给他们看。老欧说原先是有的,抄家抄没了。艺术学院几个造反司令部都抄过老欧的家,工宣队不久找到了堆放老欧藏书的仓库。他们看一本就来和老欧聊一回,小菲和母亲就备酒备菜,留客人吃饭。

过了半年,老欧便免除了扫地冲厕所之役,只需写写墙报。外面一共只有八个戏看,老欧神聊起小说戏剧,便给工宣队师傅们添一项娱乐。来上门听老欧神聊的越来越多,小菲的茶叶都供不应求。母亲把一些客人喝剩的茶叶滤出来,晒干,下回在锅里狠煮,有没有滋味不论,一眼看去还是茶的颜色。

老欧靠人格魅力,靠学识才华,征服了工宣队的师傅们,他们对老欧不光彩的社会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菲只担心母亲三头六臂也对付不下去,一桌一桌的晚宴在她看简直是变戏法。但只要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她就心神不定。这些工宣队师傅是大权掌握者,不上门是不是意味他们的反目?欧阳萸却嘻嘻哈哈地说:“不会的!他们反而比文人好相处!”小菲的担忧直到工宣队师傅们再次上门才解除。有时来了三四个人,刚刚按照三四个人的分量把晚餐摆上桌,又有五六个人到了。小菲和母亲都在这种时候做阿庆嫂,“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母女俩笑脸相迎:“快快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先坐下,菜这就添上去!”

小菲总会跟母亲进厨房,看老太太使出浑身解数。老太太七十二了,好在劳累一生身板子经得住累。她是个过穷日子的天才,让她无中生有地接待这样突袭式的客人,她尤其来精神。厨房窗外挂了一串串的猫鱼,是一分钱一摊买来的。她没有猫喂,就拿它们喂人。都是二寸长的鱼秧子,撒了盐晾干,加辣子、香葱,放在小火上炒,炒脆了是很好的下酒菜。她让小菲把辣猫鱼端上去,又拿出平时烘烤的饭锅巴。她总有本事把锅巴用最少的油炸脆,再烧一大锅卤子浇上去,卤子红红绿绿,却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费点盐和味精。再就是她那几个腌渍坛子。没有白糖,她用糖精做的甜酸大蒜和白菜也可以充数。老太太从来是有备而来,不让任何客人空腹而去。

小菲左算右算,凭她给母亲的几十块钱怎么也不够这样大的开销。一问,母亲便烦,恶心她说:“我在外头投机倒把,欺行霸市啊!”不然就说:“钱是不够,那你再多给点吧!”她还真向小菲摊出巴掌。老太太话稍微好听些就是:“还能老这样吗?总会发他薪水的。”小菲不知母亲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但她想老太太挑着大梁,她愁什么呢?老太太偶尔会说:“到夏天就好喽。”

夏天她可以把西瓜皮拾回来,用刀剖去红的那层和绿的那层,中间青白的留下晾干,用盐暴腌,炒毛豆十分可口。夏天可以替代正式菜蔬的东西很多,冬瓜皮,红薯秧子。老太太说:“烧好东西哪个不会?把边角料做好才叫本事。”夏天东西存不住,老太太到了下午真的去欺行霸市,把一个鱼摊子包圆,还叫人给她做脚夫挑回家。

虽然只有两间房,大家把老欧家当成了俱乐部。学生们一年前还在吼:“老欧,老实点!”现在常常是:“老欧,请教你一个问题。”老欧清癯一辈子,这时却发起福来,一笑就笑成一个心宽体胖的汉子,气粗声壮。艺术学院开始招生了,招工农兵大学生,工宣队长说:“让老欧参谋参谋招生组的成员结构吧。”结果招生简章也是老欧暗里起草。

老欧不仅在暗中受人崇拜,小菲也是地下师爷。来找老欧的人马上发现小菲可以做表演辅导员,两间房的功能越来越多样,小菲在转不开身的小屋比画“山膀”、“云手”,辅导朗诵,老欧在大屋开文学戏剧讲座。渐渐地,这些求师的人会在进门后腼腆地搁下一只包,里面有时是几个皮蛋,有时一斤榨菜,有时还会是一截火腿。老太太会把小菲叫到厨房,小声告诉她,某某送了一块叉烧里脊,给她(他)辅导时多卖些力气。

不少让小菲辅导的男女青年成功地躲避了上山下乡,成了军队、省、市、地区的艺术新人。老欧的讲座不像小菲那么立竿见影,但入座者都有一定权势或一定的有效社会关系。其中一个工人业余编剧认识省革委会宣传处长,便去替老欧请求恢复薪水。

夜深人静,小菲和欧阳萸躺在床上,慢慢地谈着有了薪水之后哪样东西是首先要添置的。他说首先给她买一套像样的衣服,银灰的或者海军蓝的薄毛料。她反对说老也老了,穿什么不一样?他说她才四十岁出头,老什么?她建议有了钱买个新床,现在的床垫太老,弹簧松得她老睡在坑里,翻身都吃力。他说他想起一个好主意,有了钱他们马上买票,三个人一同去青海,看看欧阳雪。两年没见女儿了,老太太从来没离开过外孙女那么长时间。她说这计划好是好,恐怕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自由旅行。他闷下来。那必须多大的面子,开多大的后门才能让一个未摘帽的、正在监督改造中的人逍遥几千里?也许能找方大姐想想办法?她现在“结合”了。他不会找她的。他越来越明白他和这个少年时的大姐不可能和解。

“有了钱,我还请你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吧。”他说。

“现在叫‘地拉那’西餐馆,卖的大部分是罐头里的东西。”

“管它呢。环境总是清静的。”

“不知道,好久没去了。”

“好多年了。”

“肯定会恢复你的工资吗?”

“谁知道。”他才不会提着气等待。他有他父亲的态度了:无可无不可。

“真发了你工资,我们请妈妈一次。再给她买一件丝棉祅。她几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丝棉袄,绸缎面子,黑颜色。”

小菲奇怪俩人怎么会谈钱谈得如此温馨。谈钱会成为俩人的缠绵细语。人会变得如此不浪漫,抑或变得太浪漫了,散发铜臭的话题也可以谈出诗意。原来如此:他们挺爱钱,晓得厉害之后两人才正视这一点。她和他相依相偎,一夜一夜地谈他们将拿那笔缥缈的工资做这样买那样。原来这是个滋味鲜美的话题呢!

又到了初夏。恢复工资的事仍然遥遥无期。他替工人编剧修改的话剧倒是在全省上演。据说那位作者拿了一笔编剧费,但老欧是没份的,从此工人编剧红了,到处有剧团请他写戏,他便总是请老欧“修改”。每修改一次稿子,他便满口诺言,一定要为老欧的工资去拼打。最炎热的一个傍晚,工人编剧来了,居然现在随身带着吉普车司机。他说:“有眉目了,最迟下个月。弄不好这个月就恢复!”

这天家里刚吃过绿豆粥。一来便是两个赶饭的。小菲和母亲商量,赶紧弄几个菜出来。老太太打着芭蕉扇,说她弄不动了。这个人叫了一年“狼来了”,现在只要他来,老太太坚决弄不动。小菲好说歹说:这个人可不能得罪,说不定这回是真的“狼来了”。老太太说他是狼喊狼哩——他自己就是狼!

小菲没办法,自己翻箱倒柜。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藏的一根香肠,三根黄瓜,又找出她塞在碗柜最角落的一小瓶小磨香油,上手便抢。

“你敢把我的东西拿去喂狼,我剁你手!”

“妈!发了工资全赔给你!”

“狗屁!”

欧阳萸这时也挤进厨房,看看母女俩,知道她们正在为什么拼杀,和稀泥地说就弄一个菜好了,反正他们看得出是没赶巧,错过了晚饭时间。

老太太经不住女婿的体谅,白了小菲一眼,把一根香肠切成碎丁,打了两只蛋,蛋里调了些稀面粉,又撒一把碧绿的香葱,眨眼工夫一个香肠烘蛋在锅里绽放出艳艳的花来。老太太手握锅把,慢慢旋转。穷日子使她练得一身绝技,油放得少,但必须是少得恰到好处,所以蛋抛向空中时不会溅油珠子。她抛起蛋饼,但没有接住,好漂亮的一个菜落在地上。小菲刚叫“哎呀”,一看母亲,更是大叫起来。老太太已倒在了地下。她一面叫,一面上去搀扶,老太太沉重无比,身子怎样也搬不起来。等欧阳萸和客人们跑过来,老太太已经走了。和她在世一样,她去得爽气利索。一生不愿闲着的女人,死也死在忙碌当中。

老太太的追悼会倒是十分热闹,所有来家做客的人都参加了。他们很念叨老太太的一手厨艺。小菲送走母亲,跟欧阳萸在马路上走了很久。马路两边都是乘凉的人,老老少少,打牌的聊天的,城市在小菲眼里又成了那个肮脏阴暗的小城,不同的是这里面不再有母亲了。孤儿小菲这样想着,手便给他握住。她看他一眼,老了很多。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还有我呢。”

老太太一去世,她这两年持家的机密便暴露了。小伍的母亲来参加了老太太的追悼会,事后对小菲说:“隔几天来家坐坐,我有话跟你讲。”

老太太的“三七”过去,小菲想到小伍母亲的神秘微笑,来到伍家。伍家的破败是表面的。伍老板娘拿出几张借条,笑眯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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