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值半夜,况且你已跟死没有什么区别。”他轻轻的道,想要接着说什么,我却打断想要追问,不料轿子猛地一晃,他突然摔向我怀中,顿时斯文俊秀的美男被我抱了个满怀。我还没来得及推开,一柄长剑从他刚刚坐着的地方透入,直直刺向离我耳边不远的地方。
莫非是路文非派追兵来了?我脑中急转,拉着独孤白伏下身,躲开第二道攻击,这时撩开帘子无异于自寻死路,耳边俱是金属碰撞的声音,看来两边已经交上了手。下手如此利落,必是冲着我来的。我回身惊惶的望着独孤白,他却一点也不慌乱,神色之间竟然还有一点安详之意,冰凉的手指平稳镇定的覆上我的手。
“别怕,我会保护你。”
此时此刻,四目相对,如此动人的瞬间,我也很想和谐的对独孤白说我相信你。可是……实在是我胆子太小不敢信啊,大哥你觉得这是过家家么?一个弄不好老娘就玩完了,你还演戏给谁看啊。
我统领清风阁四年之久,深知杀手暗杀的规矩。听这兵器的声音渐远,定是来了不少人,将高手引到远处,再留下一个最厉害的伺候正主。我已经流了一身冷汗,手还在独孤白掌心里,想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抽出来。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
也许是我胡思乱想的下一秒,一枚飞镖从头顶飞过,我与独孤白都低下头,然后,杀手便轻易就找准了我们会躲避的位置,隔着帘子,一刀劈下。
我感觉到血腥气息的时候,已然来不及。
那刀来势汹汹,眼见我要毙命于刀下,独孤白却弯起了嘴角。
其实很奇怪,那样紧张的情况下,我竟然能看到他一如往昔的恬淡笑容。
他一直在笑,即使也许他并不喜欢。
甚至他挡在我身前,后背绽开了惊心动魄的血花。他仍然在笑。
若你喜欢,死又何妨?
别怕,我会保护你。
我一直以为你在演戏,你却用你的命来演这出戏。
“独孤白!”我惊叫,顾不得杀手也许还未离去:“独孤白!独孤白!来人啊——”
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然是这个时候。
“不要哭。”他虚弱的笑。
我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湿湿的,竟是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我胡乱抹了几下,紧紧抓住他的手:“你少装好人!苦肉计便有用么?!救了我又怎样,我不会报答你的!你多亏啊——所以你——”
“我……不是……救你,”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仿佛根本没有受过伤:“他们……是来杀我的。”
“谁吃饱了撑的杀你!”
“太后。”
“太后?她吃饱了么……”我想胡言乱语分散他的注意,自己却先被分散了注意。
太后!萧太后!
“你是说……”
“对。”他本来平静的躺在我怀中,此时竟又弯起嘴角,淡然,安静,同往常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这个笑容,太悲伤。
“太后,”他缓缓的道:“我的亲生母亲,要置我于死地。”
行刺的杀手大概以为已经得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得没得手,因为独孤白的手已经越来越凉。护卫已经回防。,看得出他们对独孤白十分忠心耿耿,恨不得捅自己几刀以死谢罪,我骂道要死你们把他送回去再死,然后一堆大男人都不吱声了,背起独孤白就在房顶跳来跳去,我伏在其中一个的背上,清楚的看见他红了眼眶。
当晚白府炸开了锅,我一直握着独孤白的手,因为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不停的跟他说话,生怕他失去意识便醒不过来。太医宣了很多遍,却一直没有动静,他奶奶的太医不都是二十四小时服务随传随到么?!
随即我一拍脑门,我这个弱智,萧太后派的杀手,怎么可能杀了没死还留着太医给他治。然而现在到哪找个高明的大夫呢?我急得直冒汗。
“还有个人,”老管家忽道:“老奴没有权利放他出来,只要郡主一句话——”
“放了放了!”我吼道:“是人是狗都放了,快带他过来!”
老管家一脸黑线的领命而去。
可是,若那人真是狗,我也不会如此惊讶。
“长生!”我扑过去,无暇去问他为何会在这里:“长生!快救救他!”
长生了然的看了我一眼,同样没有问我为何会在这里,直接上前诊脉观色,救人等同于与死神和时间竞赛,半点耽搁不得。
我一直坐在独孤白旁边,盯着他那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无形呼吸。长生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一会便说出一个诡异的药材名字,下人们便发了疯似的在城里挨家挨户的寻找搜买,这感觉很像在村子里,我心里一酸。当年我吃多了伤了胃,呕吐又发烧,长生又不在,村里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小红与小连守了我两天一夜才退烧,整个村子都跟着饿了两天一夜,像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想到从前,又温暖又难过,眼前一片模糊。
长生突然开始收拾药箱。
我小声的问:“怎么样?”
“刀伤甚重,若不是我在此,多耽搁半个时辰便回天乏术。只是二皇子体内的蛊毒已渐进心脉,体弱难愈,一场风寒便足以要了他的命。”
“蛊毒不可解么?”
“此蛊乃苗疆的奇蛊,中者只觉浑身无力,无症状,但是长年积累,病症加重,却无解蛊之法。朝圣门曾以你的眼疾做交换要我给人诊治,便是要诊这二皇子。其实他只要不再碰蛊毒,依我的方子调理,身体恢复成普通人决计没有问题……可太后每月赐他一碗药,美名曰为他调理身体……”
“他不会每月都喝吧……”我瞪起眼睛。
“二皇子比谁都清楚,那是一碗毒药。”长生缓缓的道:“可他还是喝了,每次都一滴不剩。”
“……”我心里一疼。
他说,这二十年于他,本就多余。
独孤白啊,这二十年,你日日在生母的憎恨中度过,那是怎样的二十年?
你怎么还能笑得如此恬淡?
“二皇子为人甚好,对我礼敬有加,我便一直在这里研治解蛊之法。直到小红来此,我逼问她你的下落,被路文非暗算,但二皇子的身体还要我解蛊,于是小红将我软禁于此。二皇子好像并不知情……这是一枚九转回魂丹,能让他清醒片刻,二皇子活下去的可能……恐怕不大。”
第六十七章
长生推门而出。我靠在床前,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死了便死了,我正好不用嫁,西泽的阴谋也不会得逞。他救我便救了,那是他蠢,何况暗杀的对象本来就不是我。我与他相处不过一月,那些没来由的紧张真是可笑。
“……和颜。”
声音气若游丝。我猛的转过身去,跪在床前死死盯着他,刚才那些冰冷的想法似乎不堪一击。
他玉容依旧,只是更加苍白了些,单薄得像是随时会碎掉。秀美的眼眸轻轻张开,很久才眨动一下。
“有长生在,你不会死的。”我轻道。
“长……生?”
“是啊,长生,你还不知道吧……他被软禁在……”
“……我知道。”
“呃?”
“我……知道,咳咳,他被……软禁在……府里。”
“那你为何不放他?”
“因为我……”他苍白的嘴唇淡然的道:“无心。”
独孤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费力却坚持的在说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一直听着,掌中是他冰凉的手。
那只手,似乎如何也温暖不了。
无心。
在小时候太后的巴掌里,在那下了蛊毒的药碗里。
在他知道太后是他亲生母亲的震惊里。
在隐忍了一切只因为不想念晚变得跟自己一样的可悲里。
在周遭所有人的利用里,在亲生母亲深切憎恨的疼痛里。
他一个人,很安静,连咳嗽也是静静的。像是一瞬间便苍老,丢了心,失去了表情,从此只会微笑。
只能微笑,否则就会忍不住,哭出声响。
倘若连可以背叛的最亲近的人都没有,那才是真的悲惨。
我终于可以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其实你并不喜欢安静,其实你也不是那么温和,因为你无心。这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却要你来承受,可你却什么都没有做过。
因为真正的独孤白,比谁都善良。
只是善良如你,也会为自己难过么?
“她……为何不肯看我……”独孤白轻轻的道,眼神如失去了焦距般空洞:“其实……只要她好好的……看我一次……就能发现……我们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很辛苦么?”我轻道:“累了就不要说了。”
“不,”他弯起嘴角:“若是……此时不对你……说出来,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我刚要说话,他却倔强的接着说道:“第一次见你……是在……萧府外的竹林,你……被小红刺杀……躺了三日,竟是不死。我去看你……就像是做梦一般,再也忘不掉……你那时的表情,难过,倔强,却也不屈……我偷偷救你……然后在静心殿监视……同是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为什么你……还能那样笑?为什么还能继续……相信别人?我不懂……可是我好羡慕你……若是我也可以……若是我也可以……咳咳……你贪财,怕死,有些小聪明……可你活得好真实……有时我真……想同你一样……不做这人人想利用……的二皇子……与你归隐民间,终了一生。”
我想骂他不要再演戏,可是无论如何,却再也说不出口演戏两个字。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也许,”他闭上眼睛,握紧了我的手:“你说……这世界上……没有无欲无求便对你好的男子……”
他笑了:“可是,和颜,我想对你好,无欲无求。”
我坐在地上,天空中乌云密布,却没有雨,像是哽咽在喉咙中的酸意般得不到宣泄。
长生站在远处看了我很久,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问,可我却装作故意没看到,这个晚上,脑子里要沉淀的事情远比正在发生的复杂,我很累。
长生终究就回房了,他活了太久,想得一定比我明白。
我承认我心动了,从未得到过幸福的独孤白,他伸出来的手,像是抓住了以后,两个人从此便可以相依为命。在活了两世之后,这诱惑是多么强烈,我漂泊得太久,久到有些卑微,然后这个眉目极尽秀雅只会微笑的男子,说要对我好。
已经很久没人对我好。
也许也没有很久,只是大家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老张他们的日子,度日如年。
有的时候,事情可以残酷得忘却一切儿女情长。我坐在这里看天,却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也跟我同一个姿势,望着这不怎么漂亮的昏暗天空。即便我握着独孤白的手,听到那样怦然心动的言语,却依然只念着那红衣翩然的样子。甚至光是想到他的名字,心里就止不住的幸福。
虽然他不爱我。
但这永远阻止不了我爱夜剑离,他故作凶恶的时候,他牙尖齿利的时候,他笑得奸诈的时候,他转头害羞的时候,他在我吻他时呆掉的时候……
竟有这么多记忆,即使现在想起,也依然可以轻轻的笑出声来。
一个人一颗心,只有那么大的地方。
我想我的心再也装不下任何人,因为我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哈。
也许很多年后,我仍是一个人,仍是偷偷的爱着夜剑离。
所以,我心疼独孤白,但我不能害了他。
后面有脚步声传来,直至我身后停下,我没有回头:“桃儿?”
无人接话,良久,她轻声道:“奴婢……谢郡主救命之恩。”
像是有些刻意,我轻笑一声:“我不去你也死不了。”
“是,但奴婢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桃儿一直站在我身后,迟疑了许久,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她用了“我”字,是下人与主人间的大忌。我没有说话,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真像路文非说的,我总是为一些无聊的事拼命。
“我伺候你不过两月,你也从未正眼看我,”她急急的道:“我以为……你不会为了我……才答应月姑娘……”
“我也以为我不会去,”我笑道:“可是能管的闲事总是要管,然后惹一堆祸回去让兄弟扛着……吃多少次亏也没办法……”
我只是不想身边再有人死去。
桃儿绞着衣襟。
过了很久,身后才有轻轻的一声:“你是好人。”
我肩膀一抖,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笑,却又怎样都笑不出来。
“你再说一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