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义和高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心忖若以三百人去攻打这麽一座山城,不论拓跋族战士是如何勇敢和强悍,与以卵击石并没有任何分别。
拓跋珪和燕飞甩蹬下马,其它人随之。
拓跋珪凝望暮色中的山城,叹道:「平城啊!你的真正主子终于来哩!」
众人感受到他话裹的语调透出的深切渴望和企盼,就像沙漠中的旅者找到水源,拓荒者经历万水干山后寻得丰沛的土地。
平城不单是拓跋鲜卑进入中原的踏脚石,更是其争霸天下的起点。一旦进占此城,即走上不归之路,拓跋族将公然与慕容垂决裂,不再是慕容燕国的附庸和马奴,而是逐鹿中原的竞争者。
拓跋珪沉声道:「汉高祖七年,高祖刘邦亲率大军远征匈奴,遭匈奴王伏击于平城,被困于此达七日之久,后赖厚赂匈奴王冒顿之妻,始得脱身,此战令平城名传天下,直至汉武帝出,方击败匈奴,重振汉朝声威。」
庞义和高彦暗感惭愧,想不到拓跋珪对自己国家的历史,比他们还要熟悉。
燕飞默然不语。
拓跋珪却似是满怀感触,续道:「长城内是农业民族的势力范围,长城外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地盘,谁的力量大一点,便会越过长城,侵占对方的土地。长城不但代表着农业民族和草原民族的分隔线,更是双方力量和策略的象征,以及对外政策须考虑的重点。」
庞、高两人对拓跋珪有进一步的了解,此人确是不凡之辈,不但高瞻远瞩,且能以一个宏观的角度去看事情,如此人才,即使在南方中原文化荟萃之地,亦属罕有。
现在正是长城内以汉族为主的农业社会衰颓的当儿,战祸连绵、政治动荡,长城外的民族纷纷翻越长城进入中土,建立政权。而拓跋珪有此一番说话,正因他准备率领族人翻越长城,参与眼前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争霸之战。
燕飞淡淡道:「在中土的历史上,草原民族越过长城是从来没有休止的情况,可是顶多只能扰攘一番,却从未试过能统一天下。」
拓跋珪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平城,似要透视内中的玄虚道:「因为当草原民族进入长城,不仅获得大量的牲畜,更得到众多的人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经济,再不足以维持统治人民的生活,不得不从草原民族的经济,转型至农业生产,亦因此而逐渐丧失草原民族的战斗能力。
更致命的是入侵的统治者在思想和习惯上仍未能摆脱草原民族的方式,与中土汉族有民族间没法解决的矛盾,在民族的仇恨和对立下,只能以失败告终。」
庞义忍不住道:「拓跋当家之言深具至理,可是这些问题实非三言两语可解决,且似为非人力影响可以左右的必然发展。为何听当家的说法,却似能与众不同呢?」
拓跋珪哈哈笑道:「说得好!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准备充足,早从游牧民族转化为半游牧半农业的经济,兼得两者之长。」
接着似重重舒出紧压心头的一口闷气,徐徐道:「平城和雁门,将会成为我在长城内最重要的根据地,使长城内外尽归我有,建立起跨越草原民族和中土农业民族的通道和桥梁,使别的草原民族不能递补进驻我们在长城外的土地,令我们不用有后顾之忧。而在这两城区域内聚居的乌桓杂人和雁门人,将为我们从事农业生产,以支持不断的扩张策略,而我族将成战斗的主力,有需要时再征召长城外各部落的壮丁入伍。如此中土的天下,终有一天成为我拓跋鲜卑的天下。」
庞义和高彦均生出异样的感觉,他们虽是没有国籍的荒人,但始终改变不了汉族的身分,听着一个胡人侃侃而谈其统一天下的大计,又是如此有周详的国策和卓有见地,确不知是何滋味。
拓跋珪显是情绪高涨,转向燕飞道:「攻下平城后,小飞你猜中山会如何反应呢?」
燕飞苦笑道:「你攻下平城再说罢。」
拓跋瓢插口道:「平城已是我们囊中之物,慕容垂的守兵不足千人,城内大部分住民,更是我们拓跋族被苻坚强逼逐徙到这裹的族人,我们不发动则矣,一举兵平城肯定是不战而溃之局。」
燕飞淡淡道:「若我没有猜错,慕容详该已率领手下逃入城内,大大增强了平城的防御力,你再难以奇兵突袭。」
拓跋珪傲然笑道:「天下间只有慕容垂堪作我的对手,他的儿子算甚么东西。我要兵不血刃的收伏平城,始可见我的手段。」
接着道:「我们好好立帐休息,明天日出时,平城将会被包围,如慕容详不识相的话,他将永不能活着回到中山。」
蹄声在西北方传来,五人循声瞧去,只见尘沙大起,来骑当在数千之数。
拓跋珪笑道:「儿郎们的先锋队伍到达哩!」
刘裕坐在酒铺内一角发呆。
他在这里喝闷酒近一个时辰,预期中的安玉晴并没有出现。
他的心情非常低落,一来谢玄的逝世仍在影响着他,二来是因任青媞的纠缠不清,硬把他拖下水。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担心王淡真。他完全不清楚她目前的情况,至乎她在哪里亦一无所知。他晓得的是她高傲和目中无寒门的父亲王恭,已深深卷进诡谲的政治斗争里,任何的失误,均会为他招来杀身大祸。
只恨以他目前的情况,却是无法为她的爹做任何事。
王恭虽是得司马曜宠信的大臣,可是他实力的强弱,全看北府兵是否肯站在他的一方,否则他在司马道子的建康军或桓玄的荆州军前根本是不堪一击的。
像王恭这种出身名门望族,以家世名士身分入朝从政,既不察民情更不识时务,空有满怀不切实际的理想,却没有付诸实行的能力。且因自视过高,一意孤行地急急的推行自己的鸿图大计,把事情过度简化,只会招祸。
他的头号对手司马道子长期居于权势之位,长于政治斗争,谢安谢玄在世时仍没法奈何他,王恭更不是对手,徒令野心家如桓玄者有可乘之机。
他甚至没考虑过孙恩的威胁,没有想过如孙恩发难,情势将会出现更多难测的变量。
他刘裕可以做甚么呢?想到这里,更是愁怀难解,又再斟满另一杯酒。
对任青媞所说有关仙佩的异事,他直至此刻仍是半信半疑。
说不定是她杜撰出来诓自己为她保管心佩的谎言。
唉!
不过若她说的是一派胡言,又怎会肯把关系重大的宝贝交托给自己呢?他曾仔细研究过心佩,却是大为失望,因为心佩除了在中间开有一个小圆孔外,平滑如镜,不见任何纹样,如非其玉质确与天地佩相同,他会怀疑任青媞拿片假玉来骗他。另一个没法怀疑是假心佩的原因,因为佩缘确成踞齿状,大小刚好与天地佩间的空位吻合。
胸膛凉浸浸的,心佩并没有因吸取他的体热而转暖。
此为心佩另一异常之处。
难道真的在人多气杂的地方,安玉晴再感应不到心佩的所在?否则因何她直至此刻仍没有现身寻宝呢?想到这里,自己也觉既可笑复可怜。
举起酒杯,移至唇边。
刚要把酒喝下,一人直趋身前,在他旁坐下道:「宗兄别来无恙?」
刘裕举头一看,欣然道:「原来是你老哥。」
来人中等身材,生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神情友善。
此人叫刘毅,与刘裕同在京口出身,说起来确有些宗族的关系,不过由于刘裕家道中落,而刘毅的家族却在京口平步青云,所以两家没有来往。后来听说刘毅也加入了北府兵,且因功而升作偏将,在淝水之战时两人在军中碰过头,说过几句客气话。
刘毅讶道:「我还以为宗兄现在必是前呼后拥,想不到你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
刘裕苦笑道:「此事一言难荆你老哥现在哪裹发财?」
刘毅叹道:「除非有宗兄提挈,否则在军中能发甚么财呢?我现在何爷下面作跑腿,怎及得宗兄你风光。」
刘裕方想起他属于何谦的系统,不解道:「我有何风光呢?」
刘毅凑前点压低声音道:「我们收到风声,你正为孔靖和边荒集的江文清穿针引线,难道此事是假的吗?」
刘裕暗吃一惊,放下酒杯,心忖此事竟会如此快传入何谦一方人的耳内,确非常不妙。
刘毅低声道:「何爷想见你!」
刘裕心叫救命,晓得因边荒集的关系,自己忽然变成刘牢之和何谦两大系统力争拉拢的人,此事如何可以善了呢?
第三章以妖治妖
燕飞坐在营地外丘坡处一方石上,仰望星空,心中思潮起伏。
自昨晚昙花一现地感应到纪千千后,再没有收到新的信息。为了纪千千,他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全情投进北方战争的风暴里。
回到拓跋珪身旁,他像离乡别井的游子,有些儿鸟倦知还的感觉。纵然他的心不愿承认,可是事实上他这位儿时最好的伙伴,已变成他救回纪千千主婢的唯一希望。
拓跋珪是北方唯一有可能击败慕容垂的人,其它人都不成。
早在少年时代,拓跋珪已想出保族之道,大力发展养马业,而最令他赚钱的生意,是通过边荒集向南方卖马,然后凭得来的钱财支持他强大的盗马贼团。
他的盗马贼群正是纵横中土的游牧式部队,来去如风,避过敌人的屡次围剿。而多年的经验,形成他独有游牧式的作战风格。
拓跋珪手下大将长孙嵩的二千先锋部队到来会合后,他们的兵力大增,再不惧慕容详的反击,可是对如何攻下平城,燕飞仍弄不清楚拓跋珪葫芦里卖的药。
拓跋珪来到他身旁,肩并肩的坐下。
燕飞淡淡道:「你因何派小瓢到中山去,难道你认为拒绝了慕容垂的策封,你在边荒的人马又公然反抗他,燕人仍要对你客客气气吗?」
拓跋珪微笑道:「现在族内,只有你一个人敢当面质问我,不过我的感觉却非常好。知道吗?我愈来愈感到孤独和寂寞,谁敢来和我谈心事呢?你回来了真好。」
燕飞道:「你仍未回答我!」
拓跋珪仰天重重舒出一口气,道:「你该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不冒点风险,怎能成就大业。论兵力,我们不但远比不上慕容垂远征洛阳的大军,亦不及留守中山的两万燕兵。我们能调动攻打平城和雁门的人马,不足一万之数,如让慕容详在事前收到半点风声,调军来防守乎城,我们将错失进入长城的最佳时机。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行险用诈怎么成?」
燕飞别头来瞧他道:「你早猜到慕容详会为难小瓢,对吗?」
拓跋珪若无其事的道:「可以这么说,我派小瓢去和燕人修好,是故意示弱,令慕容详误以为我因羽翼未丰,仍不敢轻举妄动。果然不出我所料,慕容详未敢杀害小瓢,只扣他作人质,逼我立即献上五千战马,如果我们真的屈服,数年内我们休想翻身,燕人亦除去了我们拓跋族附骨的威胁。」
燕飞道:「你也早猜到,燕人会威胁你进贡大批战马。」
拓跋珪一拍他肩头,哑然失笑道:「慕容详远不及乃父,也比不上慕容宝,怎可能是我的对手?我装作答应,就藉把马分批送入长城的情况,把战士混进长城来。同时使人把小瓢救出来,慕容详仍未醒觉,率亲卫穷追小瓢,以为只要逮着小瓢,可与我们交换战马。」
燕飞稍为释然,因为拓跋珪并非完全置亲弟的安危不顾,道:「你可知小瓢差点给人逮着?」
拓跋珪道:「因为我低估了慕容详,没想过他会指使后燕盟,把依附我们的朔方帮连根拔起,致小瓢抵达雁门后不单没有人接应他,还陷入后燕盟的陷阱,令随行高手全体阵亡,只他一人孤身逃出。幸好遇着你这天降救星,否则为大局着想,只好牺牲小瓢。」
最后两句听得燕飞默然无语,拓跋珪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皇图霸业,谁都可以牺牲。不过亦不能完全怪拓跋珪,因为拓跋族的传统一向如此,为了部族的生存,每个战士都有心理准备,须为部族洒热血抛头颅。
拓跋珪探手搂着燕飞的宽肩,每一句话发自内心,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自我懂事以来,我最喜欢和信任的人就是小飞你,最崇拜的人却是慕容垂。我一直在学习他的成功,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想救回你的美人儿,天下间只有我帮得上忙,却要依照我的方式和手段,否则我们只是自取灭亡。」
燕飞道:「若我们攻下平城和雁门两大长城内的重镇,慕容垂会如何反应?」
拓跋珪淡淡道:「只要慕容垂不是亲率部队回师应战便成。」
燕飞心中一震。
他终于明白,今次拓跋珪进入长城,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一博,博的是慕容垂无法分身掉转枪头来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