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惟宜长眉一挑,还是笑着的:“林兄大可以回去找刚才那些人一决生死,为师门殉死,听起来也英勇得很。”
林子寒握着拳,气得发抖。但要他再回去找那些玄衣人去决一死战,也决计办不到。
“说起来,那日我向柳门主说,韩子建一干人是死在许姑娘手上。其实那晚是我拦到人,然后顺便送了韩子建一程。他那日趁乱斩了我的手臂,拿一条命来换,也不算太亏。”张惟宜慢条斯理地开口,“林兄你说,可是这样么?”
林子寒语气僵硬:“你同我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张惟宜抬手轻轻一叩额,失笑道:“我原以为我的用意已够明显了。眼下有两条路摆在眼前,林兄该是不会选那条不利的罢?”
林子寒迟疑半晌,方才道:“你投靠龙腾驿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现在答应助你一臂之力,日后你要对我不利,我难道也认栽不成?”
“那么,眼下你可还有别的选择?至于其中目的,将来你自然会知道。”
林子寒左思右想,不得不点点头。
张惟宜微微笑道:“那么一言为定,还望林兄你信守诺言。柳君如能许给你的,我也拿得出高过百倍的。”
林子寒不由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龙腾驿现在有皇亲国戚支持,就算张兄出身不凡,难道也是亲王皇子不成?”
张惟宜嘴角微挑,牵起一丝笑:“亲王皇子也有得势的和不得势的,你们身后那位兴献王既不是嫡长子,又没有当年永乐帝的魄力,要君临天下,可不是说笑么?”稍顿了顿,又道:“虽然兴献王有万贵妃支持,可万氏一族不过一朝得势,后宫干政,外戚掌权,本就是大忌。林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龙腾驿随着万氏下去,他日可有灭门的大祸。”
林子寒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七八分道理,一旦想被牵连诛九族的下场,不由汗湿重衣。
名剑山庄建于中都郊外,四面环山,幽静雅秀。
苏泠领路,一行人人从竹径穿行而入,只见远处是一座大宅白墙黑瓦,颇有些年岁。宅子翻新过,墙角微有青苔痕迹,古意盎然。竹林间时有清风拂过,深秋的风已经凉了,却也有别有韵味。
苏泠抬手攀着竹枝,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的惆怅,没有向那座大宅走去,而是径自走向竹林深处。
清音刚想问,却见重轩冲她微微摇头。
只见竹径深处,碎叶翩飞,剑光隐隐,那颇为沉稳优雅的男子衣袖飘飘,举手投足之间都一股儒雅风流的气度。只是几招古朴的剑法,竟让他使出了一种行止自如,灵动若水的感觉。
许敛宁向前一步道:“商庄主。”
商鸣剑手一松,那剑顺势滑入剑鞘,很是干净利落,转身向他们走来:“许阁主今次到来,可是有何需要在下效劳的?”他眼光一转,瞥到一旁的苏泠,温和清淡地笑着:“苏姑娘,许久不见。”
苏泠也弯了弯杏儿眼:“是啊。”
许敛宁道:“是有一件事要劳烦商庄主。此事体大,眼下我信得过的也只有商庄主你而已。”
商鸣剑哦了一声,侧过身道:“站着说话不方便,不如各位随我来。”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举步引路,松散的外袍在林间风中翩然而动,一阵雾气飘过,远远看去,像是走在云端一般。他将一行人引到了凉亭,亭中石桌上面摆着炭炉、水煲、茶具,一应俱全。
他抬手道:“此处简陋,但是幽静,不会有人随意闯将过来,各位请坐。”
许敛宁微微笑道:“多谢。”
她在石桌边坐下,看着亭外景致,看得出布置的人相当用心,眼下深秋时分,亭外一片翠菊开得正好正艳。
商鸣剑抬手在炭炉中添了些木炭,用火折点燃了,又往水煲中加了茶叶,微微翻起的盖子下透出些清气。只一会儿,水气涌动,微闻水声,水煲边缘开始如泉涌连珠,升腾起来的水气绕着他的眉目,微微有些模糊。
待茶水三沸过去,商鸣剑亲手倒了茶摆上,方才道:“许姑娘请说。”
许敛宁握着茶盏,淡淡道:“这件事要从头说,只怕要说很久。不知商庄主是想听关键的,还是全部?”
商鸣剑在桌边坐下,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垂下眼道:“许姑娘若不嫌麻烦,那么就将前因后果一并说明白。”
许敛宁想了一会儿,道:“其实整件事追寻起来,还要从今年年初讲起。”眼前水气袅袅,她只觉得那些往事恍若前尘:“年初的时候,杭州府停留的江湖中人远远多过以往的。我师伯生前有一手好医术,颇有些盛名,是以不少人来孤山求医,一些还是成名的前辈。”
求医的人当中也有声名鼎盛的御剑公子张惟宜。
“那些求医的多是为了抢什么宝物受伤的,这宝物既是子乌虚有,那么暗地里编出这传言的人定是心怀叵测了。”许敛宁顿了顿,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张惟宜说是为当今圣上来求医的,却刚巧赶在这个时候,莫非仅仅只是巧合?就算御医束手无策,而她也不及师伯精于医术,他却都没什么在意。
商鸣剑淡淡道:“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就是那个传言中的藏宝图我也见过。”
“之后,我随张惟宜去京城,途中碰上天殇教的围攻,虞绍文也过来拦截。我同虞绍文份属同门,问他这样做的目的,他却不肯说。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听命于龙腾驿。”
苏泠奇道:“你们去京城做什么?”
许敛宁喝了一口茶,慢慢道:“当今圣上得了怪疾,我便跟着去看看。张公子本姓朱,张惟宜是拜入武当后改的名,其实是皇子的身份。”
苏泠微微笑道:“原来还有这个隐情,我却是第一次听说。张公子若是要隐瞒一件事,可当真没人会知道的。”
“江湖上人多口杂,张兄也是怕这个身份惹出麻烦来。”商鸣剑垂下眼,“那么之后呢?”
“之后,我在京城停留一段时日却收到在南京府的本门暗哨被夷平的消息。”许敛宁微一迟疑,又接着道,“说出来也不打紧,凌轩宫虽在贺兰古径,看似不问江湖事,其实全然不是如此,近几年在中原也布下眼线。”
“好比说,当时会有传闻说,是凌轩宫将那些武林世家灭门了,也不算空穴来风。”苏泠悠然道。
许敛宁点了点头:“我立即赶去南京府,发觉暗哨的密道被人打开。我想若不是有人幸存下来,便是夷平那里的人留守在密道里,等我去寻。但是最后,我也没查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手。之后武林大会也近了,我便去随州,碰上了天殇教主萧千绝。萧先生行事虽然有些阴狠了,但还称得上磊落,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和他相处一段时日,青玄师姊同我汇合,便先行一步,去武当。”
“关于阮姑娘的事,我们都知道,这个可以不用说了。”商鸣剑道。
许敛宁轻轻嗯了一声:“天殇教一战,大多数名门正派都损失惨重,可以说是因为事先被看破了形迹所致。萧先生自绝之前让我去随州,我找到龙腾驿柳门主写给天殇教的一些信,龙腾驿和天殇教大概很早就开始勾搭了。”
苏泠正色道:“那些信呢?”
第四十二章
“信还在随州。我怕路中出了意外,信会落到龙腾驿的手上。”许敛宁道,“离开天殇教之后,我同张公子被人伏击,他那晚下落不明。我碰巧撞上了龙腾驿吞并唐门的阴谋,就想着去龙腾驿看一看。结果在地道之中,发现密室里藏了不少当年五世家的武功图谱和兵器。”她话音刚落,苏泠手中的茶盏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那晚我出了地道,就见到了张惟宜,他已经投靠了龙腾驿。”夜色中,她也可以看清他脸上那股陌生的阴狠。之后那一日相处,她也觉得张惟宜会突然杀气大盛,像是要一剑将她刺死,只是最后也没动手。
“张公子的用意,我猜不到。我师父同他上辈似乎有些恩怨纠葛,便时时照应。那时候张公子身受重伤,卧病不起,龙腾驿的那些人来羞辱他,他全然没动怒。这样的人,心思之深,实在太可怕了。”苏泠抿了抿嘴角,“不过听敛宁你适才说他是皇族出身的,似乎也有什么高官显贵来拜访过柳君如,礼帖很长,不知是否和这个有关。”
许敛宁微微皱眉。她那日在龙腾驿的密室之中的确也看见不少稀世珍宝,若是牵扯上了朝廷,那么张惟宜的目的就可以想到了。
商鸣剑抬手在桌面上轻叩:“那么我们当务之急,就是将那些信取到手,然后去找个武林中辈分极重、一呼百应的前辈来援手。”
许敛宁闻言一怔:“那该找谁?”
他微微一笑,眉目雅致:“许姑娘,你莫非忘记了么?眼下就有一位,还同你很有渊源,必定肯援手。”
商鸣剑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旁啪的一声,清音径自从石凳上翻了下来,茶盏摔了粉碎。苏泠坐在她右侧,伸手拉住她后背的衣衫,将她拉了回来。她看着清音的脸色,不像是中毒昏厥的情形,只是没什么血色。
许敛宁站起身,隔着桌子道:“泠姊,我替她把脉看看。”
清音神志尚清,揉了揉眼睛,轻声道:“清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很累,很想睡一会儿。”
许敛宁替她把了脉,微微奇怪:“似乎没什么异样的,没有受伤也没中毒,也可能是赶路赶得太急累到了。”
苏泠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只听一个温柔轻柔的声音传来:“看这位姑娘也是累着的模样,不如去厢房躺一躺,我这就去收拾。”
苏泠一震,神色复杂,连嘴角的笑意都完全僵住了。
许敛宁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那位适才说话的女子莲步轻摇,缓缓走近。她生了一双温柔的眼眸,像在时时淡淡笑着,唇色浅淡,嘴角微微下垂,这样的面相有些落落寡欢的哀愁。商鸣剑迎上去,抬手揽住她的肩,微微笑道:“外面风凉,你怎的不多披一件衣物?”两人相视而笑,神态亲昵。
许敛宁回眸看苏泠,只见她咬着唇,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商鸣剑回过身,眉目雅致:“这是拙荆秋晚。”
许敛宁看着秋晚,见她举手投足之间竟不像身负武功,容貌比之苏泠更是差多了,只能算是看得还顺眼,看过一眼就再没印象的那一种。她没有哪里比得上苏泠的,只是那种自然而然的柔弱姿态是苏泠永远比不上的。
“我这几日要出去一趟,我会早点回来陪你。”商鸣剑轻声道,“你自己注意身子,别太操心了。”
秋晚摇摇头,温柔地笑着:“你自己要保重才是。”她一转头,正好看见许敛宁,眼睛微微睁大,神色震惊至极:“你、你……”
许敛宁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商鸣剑道:“这位是凌轩宫的许阁主,你们先前莫非见过?”
秋晚的脸色变了变,语气凝重:“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过去了那么久,可是许姑娘,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许敛宁淡淡道:“夫人请讲。”
只听秋晚一字一顿地道:“成化十六年初,你可去过随州城附近?”
许敛宁想了想,那时候她方才接任流韶阁主,同阮青玄一道途经随州,突然记起年少时候被寄养的那家农户一柴刀砍在背上,铸成她今日大恨,于是上门去寻仇。她抬起眼,看着秋晚,只见她脸上凄苦,便轻声道:“是,那时候我在随州。”
秋晚退后一步,笑得凄惨:“那时候,我好不容易查到亲生爹娘的下落,到了那里却看见你从屋里出来。屋里,我爹娘倒在血中,大声呼痛,却不得解脱。而我那十来岁的弟弟却被人一剑刺死了。许姑娘,这些可是你做的?”商鸣剑伸手去拉住她,却被她挣开了。
许敛宁缓缓垂下眼:“是。”
“你怎么下得了手?”秋晚突然上前抓住她的衣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故意伤了他们的背脊,还不如索性将他们一剑刺死,你知不知道残废后的日子有多难过?还有我弟弟,他才十岁出头,你也不放过!”
许敛宁任她抓着衣袂摇晃,秋晚全然不会武功,就算用尽力来拉扯,也伤不到她半分。忽听苏泠语气清亮:“商庄主,就当我们没来过这一遭,这就告辞了。”
商鸣剑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就见许敛宁抽回衣袂,铮的一声抽剑出鞘,将淡红色的剑锋横在颈边:“商庄主,我盼你能答允此事,毕竟这也有关江湖道义,不算辱没了庄主的名声。而尊夫人的事,我自有交代。”
苏泠踏前一步,却又止步不前。重轩微微着急道:“宁姊,你快将剑放下!”
许敛宁看着秋晚,微微笑道:“商夫人,你想我立刻自绝,还是斩了自己手臂什么的?”
秋晚看了她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