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轩狼狈地看她:“我觉得还是戴着东西习惯些。”
许敛宁只是笑了一笑。
在铺子里挑了绿豆糕豌豆黄玫瑰糕等各色清音喜爱的糕点,老板惊疑不定地捆了一大包,最后在对方结账的时候终于笑得像菊花盛开。许敛宁突然问道:“清音喜欢爬树么?那偏好未免也太危险了。”
重轩微微笑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她掉下来我总接得住她。”稍缓了缓,神色也变得柔和:“我以前身子弱,有个玩伴也很爱爬树,有次她摔下来我冲过去接,结果还弄折了手臂。”
许敛宁偏过头看着另一面的街市:“你很恨她吧,害得你折了手臂。”
重轩摇摇头:“她不是故意的,我为何要恨?人生短短数十载,光顾着恨别人,总会忘记许多该高兴的事情。”
许敛宁不由道:“令堂真是豁达之人。”
“你怎的知道这是我娘说的?”重轩惊讶地看她。
“随口猜的。”许敛宁不敢看他。就算对方不在意罢,她却觉得心中还有根刺。只是重轩到底还是没能认出她来,也不太清楚当年的缘由吧?而过去这些事,由她来说出口,也有点不合适。大概是走神太久了,重轩忍不住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许敛宁转过头,正看着他一双瞳色一蓝一黑的眸子,强忍住笑:“没有没有,没什么。”
重轩看着她要笑不笑的样子,神色黯淡。许敛宁转开话题:“不知重公子喜欢什么菜色糕点的?”
重轩唔了一声:“只要不太辣的都不挑。”他眼神澄透清澈地看过来:“你也别总是那么生分地叫我公子,不如……”
许敛宁当即接口道:“少言,我便叫你少言可好?”
他站在那里,微风拂起他的衣袖,神色竟有些欢喜:“原来你还记得我的表字?”他垂下眼,不意间漾起的笑意竟将脸映亮了似的:“我以后便唤你敛宁罢。”
许敛宁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那个油纸包里装的东西,她曾猜测过,却不想会如此重要。
里面只有两封书信,字迹不算太好,言辞却颇为恭敬。不过江湖中人不识字的都大有人在,这也不算什么。
只是信的落款却是柳,君,如。
武当大会,围聚山下的天殇教,后来悄然退去。明明部署周详的计划,却被对方知晓,她依然还记得爆破后那一场混乱血腥。最后,萧千绝失手被柳君如刺伤后冷笑道,我今日不来杀你,杀你还会脏了我的手。
她开始还以为不过是柳君如贪图盟主的位置,先着手对付唐门,谁知这场阴谋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
那么半年多前,踏破凌轩宫在南京府的暗哨的,多半也是龙腾驿了。可笑她还对何绾旁敲侧击,一心以为是她做的。而师父在武当山上对龙腾驿的态度不佳,也有了因由,想是师父得知了一些事,只是没有真凭实据而已。
萧千绝也并非完全被他蒙蔽,不然也不会在这里留下东西。他的确不需要手刃仇人,一旦事情败露,柳君如身败名裂、同天下名门正派为敌,实在比死在他的掌下痛苦得多了。其用心,实是让人暗暗心惊。
她拿着这包书信,心绪不定,想了半天还是将油纸包放回太师椅的扶手下面。
重轩见她回转,不禁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一边伸手去探她额上的温度:“是不是着凉了?”
许敛宁向后让了让,他落了空,有些难堪地僵在那里。她勉强一笑:“我只是想到师父还有吩咐我的一些事情没办,有些焦心。”话音刚落,她不由啊了一声,自语道:“殷晗,殷晗……难道也是……”许敛宁反手拉住他的手,语气认真:“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你以后若是有闲暇,便来杭州府找我,我办完事就打算在孤山长住。”
重轩顿了顿,缓缓道:“我陪着你,这样不好么?”
许敛宁松开手,顿感无力。她暗自措辞了一会儿,开口道:“少言你只怕误会了。我在意的止有一个人,便只念着那个人了。”
重轩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叹笑道:“我也不想看你为难,你便当我是痴心妄想,只是我看着你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一般。”许敛宁只觉得头都疼了,正要挑明了说,却见他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也不用躲着我,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若要记得便当作笑话看,一切还是照旧便是了。”然后拂袖回房去了,背影有些萧索。
许敛宁在石桌边坐下,前思后想也没想出自己除了端给他一碗水外还做了什么叫人产生其它联想的事情了。何况,重轩也可能是自己的亲弟弟罢?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小时候害得他受伤,现在害他不痛快,真是罪孽深重。
清音醒来时候,正看见自家少主坐在桌边,身侧映着初生晨曦,居然有些萧索之意。重轩性子温,不大说重话责备人,也不会无聊到伤春悲秋一番。她悄悄走到他的身后,突然大叫一声:“少主!”
重轩没转头,却莫名地问了一句:“清音,若你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她不在身边便觉得少了些什么,这说明什么?”
清音歪着头看他:“那么这个人是你的仇人吗?”
重轩微微摇头,语气颇为诧异:“自然不是。”
“那么你会不会想不断靠近她,最好每时每刻都能看见她,就算她不知道也行?”
他微微皱眉:“是吧。”
“那么会不会觉得不论发生什么事,最好都能够在她附近,不离不弃,陪着她一辈子?”
重轩看了清音一看,迟疑一会儿还是答道:“是。”
清音瞪着一双眼,夸张地颤抖着:“少主,你……你真的……喜欢上人家了啊,可是清音只把你当大哥哎。”
重轩手一抖,茶盏一下子扣在衣衫上,连忙站起身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是你了?”
清音舒了一口气,奇道:“可是只有我一直陪着少主,难道还有别人吗?”
重轩低着头,脸上微微泛红:“我是说许姑娘,如果是你,我头痛还来不及。”
她笑嘻嘻地开口:“可是你现在也在头痛啊。咦,那位姓许的姊姊呢?我怎么没见她。”
重轩叹了口气:“她说有事,一早就离开了。她还说,她心里已经有人了。我这样纠缠着不放,也说不过去。”
清音扑闪着蝴蝶一样的睫毛,不解地问:“那个人会比少主你好吗?若是比你好,你也再放弃不迟啊,何况沁姐姐也说了,少主和许姐姐的命格最为契合,这就说明有缘嘛。”
他垂下眼轻声道:“是么,这命格之事,本来也不能全信。”他撩起衣袍,将沾了茶水的外袍褪下,清音去里屋拿了一件干净的,给他换上。
重轩淡淡道:“我们便在中原到处走走,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梯横画阁黄昏后
南京府在大明初建、天下始安之时作为国都,史称应天。永乐帝登基后便迁都北平,将应天改名为南京,作为留都,是以南京府的繁华实在不下于京城。
许敛宁初到南京府时候便租下了一处民宅,毕竟客栈人流多,难免被人认出了。她只是打不定主意,有些江湖中的事不是她该管的、也管不起。龙腾驿远近颇有名望,据说门下也是高手如云,一旦出了差池,她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时下是秋意已深的时节,走在街市上也觉得有股凉意。
她这些日子奔波不停,忽听当地人在说过明日便是霜降,方觉日子过得飞快。一早起来,就看见好几户本地人家拖家带口,去附近的寺庙还愿。
若是佛诞日,只怕进香的更多。许敛宁记起在师伯还在时,曾陪着去灵隐还愿,佛堂里青烟缭绕、人山人海的情景十分恐怖。
师伯说,信命的多半是些不顺遂的,总觉得可以有个寄托。
许敛宁当时答道,她只觉得凡事都有因果,自己埋下因,其他的多半在意料之中。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那时十分可笑。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然骑着马出来抛头露面,不过生得还真水灵。”迎面而来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妇,边摇头边喃喃自语。大约她年纪大了,耳朵也有些不灵,这自语的声音未免太响亮了。
许敛宁瞥了一眼宽阔街道中心缓缓勒马前行的一队人,不由定住脚步。当先的老者健硕锦衣,面带微笑,马鞍边挂着一把皮鞘的长剑,却是龙腾驿的门主柳君如。而他身后则跟几个年轻弟子,都是清一色白马,其中还有几个在武当见过的,其中便有林子寒。他是龙腾驿最出挑的后辈弟子,骑着马走在最后,时不时同并辔的女子低声说着话。
许敛宁震惊地看着那个同林子寒说着话的女子,思绪纷乱。那个女子,笑起来两颊会有一对不怎么对称的酒窝,隐隐天真的模样。可许敛宁却知道她使的兵器是峨眉刺,出手甚是狠辣。原来,那日在天殇教地道中失踪的殷晗和龙腾驿走在一起。
又或者,殷晗和阮青玄一般,她本来就是龙腾驿的弟子。
倏然间,萦绕过去的疑团全部被解开。当初凌轩宫在南京府的暗哨会被夷平,是殷晗通风报信。如此一来,那么当日在密室找到的红衣孩童模样的水天姑应是龙腾驿伏下的好手。也就是说,当年五世家被灭门的惨案也同龙腾驿脱不了干系。
她快步走到僻静处,方才停下来慢慢回想。
后来在武当时候,司空羽曾告诉她,最后他要问出真相的时候,水天姑却被突然出现的人给杀了,而那个人却是虞绍文。若虞绍文也和龙腾驿有纠缠,她怎么能够将凌轩宫主的位置交给他?
她思忖一下,疾步向南京府东郊走去。
龙腾驿座落在南京府东郊,离官道不远,往来极是方便。
许敛宁站在偏门外,叩了叩门,半晌才有个驼背老人出来开门。那老人瞧见她,似乎也暗自掂量了一番,方才道:“姑娘你有什么事,要见谁?”
许敛宁微微笑道:“我是林公子的朋友,不知他在府上么?”
老人皱了皱眉道:“姓林的满大街都是,你说明白一点。”
她迟疑一下,脸上微有困惑之色:“这位林公子是……这般高吧,四方脸,名字里似乎有个寒字,他也没对我说过。”
老人连忙关上门,低声道:“瞧你的模样也是好人家出身的,该放手时当放手,别纠缠不清,当心惹祸上身。”
许敛宁估摸着林子寒大约也是时有桃花债上门,这管门的说这番话都忒熟练,当下神色凄楚:“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今后……我爹爹已经为我订了亲,我也是偷跑出来的。”
老人唉声叹气一阵子,似乎觉得对方有些可怜,只好道:“你也不是第一个了,上上月也有位小姐找过来。今日是我家老爷还愿的日子,林少爷也跟着去了大报恩寺,这两日都不会回来了。”
许敛宁心中了然,又道:“我这便去大报恩寺找他。”
“你这姑娘大概很少出门吧?大报恩寺是当年成祖皇帝钦建的,没一点身份的人怎么能随便进去?这南京府除了我家老爷就还有些官爷家眷可以去了。”
许敛宁心中暗暗奇怪,龙腾驿居然还同朝廷扯上关系了。她不动声色道:“那么我什么时候再来可以见到他?”
老人还没说话,就见偏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袭素淡的衣衫,身形高挑,如画容颜教人见而忘俗。许敛宁直直地看着这个女子,耳边竟听不到老人后来又说了句什么。那人迎着她的眼神,一双杏儿眼璀璨生光,微含笑意:“若非你生得这般细致,我还怀疑是喜欢易红妆的男子对我看傻了眼呢。”
不光身形像,那含笑的温润声音,也像极了阮青玄。
许敛宁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只听那女子道:“福伯,你先进去吧,我来开导这位姑娘几句。”
许敛宁见她身形微动之际,像是身负上乘武功,不由暗暗叫苦。虽然探听到一些事情,若因此打草惊蛇,之前的心机可全白费了。
那女子看着她,慢慢道:“林子寒有什么好,你竟然看得上他?”
“万事抬不过一个缘字,我只道初见时候便是如此了。”她看着一旁杨树枯叶飘落,心中泛酸,“倾心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一件件怎么算得清楚?”
对方走了两步,笑颜怡人:“姑娘吐属雅致,我觉得甚是投缘,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许敛宁只好同她并肩而行,尽力在举手投足之间不露半分武功:“如此甚好。”
“有道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姑娘是挚情之人,何苦非要为情所苦?”她微微一弯杏儿眼,“你便将人放在心里惦记了,也就这样了。”
许敛宁放缓了声音道:“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