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那头笨鲶鱼得知真相想不开,对它胡说八道一通,教它用几百年的时光去做一件事。只盼几百年后,鲶鱼精将往事忘怀。
竟是如此。
尹千觞又想起,他对着鲶鱼精胡编乱造的时候,欧阳少恭不时飘落到自己身上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原来,欧阳少恭竟……性烈如厮!
有许多时候,生灵想活下去,需要一个支撑自己的谎言。哪怕彼此心知肚明,这并非真实。
但欧阳少恭却是不肯妥协的。
他不需要活在温柔却虚假的谎言中,因此才要迫不及待向尹千觞展示出真相。
比如他并不是尹千觞心目中,良善慈悲的医者。
比如人活着,无一不是在天地间哀哀挣扎。
又比如他们……无一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
欧阳少恭连他自己也不肯骗,自然不会骗尹千觞。
禁地中,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抹笑容,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尹千觞——
千觞,我便是这样的人。
你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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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之六 尘心(下)
与欧阳少恭相识五年,直至此时,才隐隐知晓了他的真性情。如果欧阳少恭不想告诉他,大可以瞒上一生一世。
然而,欧阳少恭并没有瞒他。
那么,那一日欧阳少恭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邀他进入禁地?
是持着希望,还是……不过在等待预期中的失望?
尹千觞睡不下去了。他越是想得分明,心中越是发寒,连带着记忆中欧阳少恭的笑容也愈发冰冷。
冷得就像……一滴冻了千年的泪水。
尹千觞立刻以符鸟传书,邀欧阳少恭在白帝城相会。
等了十日,欧阳少恭没有来。
第二十日,欧阳少恭仍没有来。
尹千觞便每日坐在城墙边,一边喝酒,一边等他。
最初几日,尹千觞还有些担心欧阳少恭不会再见他。然而他一日一日地等下去,忽然坚信,欧阳少恭总会见他一面的。
也许是一个月后,也许是两个月后,也许是数年后。但不管怎么样,欧阳少恭总会来。
是了。尹千觞是觉得世间事不用分清黑白对错,许多时候装糊涂便能混过去。然而欧阳少恭既然不肯向天地妥协半分,那么他们之间的事,也必然要说个分明。
“哈哈哈哈!”尹千觞想明白的时候,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别人是装傻,可你却是真傻!”
尹千觞一边自语,一边向着奔涌的长江举起酒壶。
手臂轻倾,几滴酒液从壶口淌出,坠入青黑的城墙上,瞬间没了踪迹。
“少恭,我敬你!”
他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竟是到了这个地步,他才有些了解欧阳少恭。
又过了十日,白帝城山腰处处终于响起空灵琴声。
尹千觞踏着琴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向欧阳少恭靠过去。
这一刻,说不出是谁赢了,谁输了。是谁贯彻了自己,又是谁终于向谁臣服。
即使真相已明了,横在两人之间,仍是比滔滔江水还要难测的人心。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欧阳少恭向尹千觞展现了真正的自己,而尹千觞接受了。
于是,一番剖明心迹的你来我往之后,尹千觞说:“无论如何,就算少恭和我心里认识的那个并不一样,就算在你我之间说出个黑白分明,又有什么意义?千觞还是千觞,少恭仍是少恭。闲下来了,我还会想找你喝酒。”
那一句“闲下来了,我还会想找你喝酒”,悠悠地在舌尖打了转,放浪而轻佻。
其间却暗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欧阳少恭朗声而笑:“像是千觞会说的话。”
尹千觞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反反复复看了几次,见他神色如常,心知此事就算揭过,不禁失笑。
他想起欧阳少恭在青玉坛内试探的手法何其粗暴,到了他试探的时候,却是和稀泥一般将事情抹过去了。较真起来,欧阳少恭这谦谦君子实则性烈如火,而他这不羁的浪子与其相比,简直称得上温柔似水。
尹千觞被这忽然浮现的想法逗乐了,哈哈大笑几声,仰头又灌了自己几大口酒,俯身问欧阳少恭:“我们算不算是水火交融?”
欧阳少恭蹙着眉,不解地望着他。
尹千觞自然不会将这笑话说给欧阳少恭听。反倒问他,耽搁了一个月,到底去了哪里。欧阳少恭答道,他去了大漠,找一种名叫灼红花的药草,用于驱出老仆寂桐的体寒之症。
尹千觞听了心中一动,道:“少恭对身边之人当真体贴,以后不晓得哪家姑娘有幸同你琴瑟和鸣。”
欧阳少恭却答,他曾经有一个妻子,后来却失去了她。因此,他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但若是上天夺走他的妻子从而让他不幸,他却不会遵从命运安排。
即使头破血流,也要与天一争。
——其心不改,其心不悔,即便这样的执着如何渺小无谓。
尹千觞头一次听欧阳少恭提及他的家事。虽然他说得极是隐晦,最终也没有告诉尹千觞,他到底与天争什么,他不想悔改的,又到底是什么。然而他终是咬牙切齿地,甚至是有些狰狞地,将那份执着一字一字敲进尹千觞心中。
尹千觞却是一震,酒含在口中,难以下咽。
他与欧阳少恭原来隔得这样远。
半晌,他听到自己讪讪地说:“宁可头破血流都要争上一争,未尝不是痛快。”
欧阳少恭但笑不语,轻轻拨弄琴弦。
方才那了解了他的暗自得意烟消云散,尹千觞意识到,他与欧阳少恭的缘分,也许就这样了。
他们是朋友。一起赏花弄月、饮酒作乐的朋友。他可以了解欧阳少恭,可以将良辰美景分给欧阳少恭,唯独帮不了他。
因为,当初欧阳少恭将真相呈现到他面前时,是他掉头而去。从此欧阳少恭在既定的道路上一路向前,而他只能在远处看着……
看着欧阳少恭身上,那一份无法理解的固执。
与其间暗藏的……扭曲。
——醒时三生荣枯,醉里一梦江湖。这生死也不过是一场梦。
尹千觞竟有些难过,故作不羁地说出了这番话。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在说服欧阳少恭,还是在说服自己。
随即,尹千觞草草做了个决定。他要离开白帝城,去南方诸岛云游。
因为欧阳少恭早已走在名为“欧阳少恭”的道路上,尹千觞也该去走属于“尹千觞”的路。
欧阳少恭便悠悠地奏了一曲,算作践行。
尹千觞凝神听着,心知这一曲之后,就真如他所言——“下一回与你饮酒、听你弹琴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多年之后,那一日的琴声早已杳然无迹。尹千觞再回想当年之事,自问若时光从头再来,若他再站在欧阳少恭的密室里,听他娓娓谈论那些离经背道的“医者之道”。即使他已经知道那是欧阳少恭试探他,结局也不会改变。
生死似梦,凡心染尘。
但欧阳少恭始终是欧阳少恭,尹千觞也仅只是尹千觞。
决定两人本质的东西,是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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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之七 情动(上)
两年后——
尹千觞照例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行走于乡野间。
南方已连下好几日雨。放眼望去,天与地都是白蒙蒙一片。
忽而一声鸣啼,那一只在雨中振翅而翔的金羽鸟格外引人注目。
“符鸟?”
尹千觞眯起眼,见那金羽鸟果真是朝自己飞过来,有些发怔。
符鸟靠得愈发近了,又是一连声的鸣啼。尹千觞便赶紧摊开手,让符鸟停在指尖。而后他寻个避雨之处,有些急切地抚平符纸。
上面只有一句话——
有一要事,劳烦千觞相助。
“少恭,你这是要干什么?”
尹千觞见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心中疑惑,也不知道欧阳少恭到底要他做什么。只一摸鼻子,举火将符纸烧了,摇摇晃晃继续赶路。
这一天,他却是滴酒未沾。
到第二日清晨,又一只符鸟冒雨而来。这一次,欧阳少恭仍是说得语焉不详。
——速往江都,寻一缁衣负剑少年。
“这是……要去找人?”
尹千觞愈发生奇。江都,黑衣的持剑少年。这范围未免太大。世人尚武,穿黑衣的少年剑客何其多,欧阳少恭又怎能确定,自己找到的一定会是他信中指定那人?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尹千觞却没耽搁半刻,立刻用腾翔之术去了江都。
一路间,尹千觞回想两年间的种种,竟是有些欣喜。
自从白帝城一别,他已整整两年没见过欧阳少恭。
他原本以为,两人不过缘分如此。若他不去找欧阳少恭,欧阳少恭也不会再找他。
如今,他却能为他做一次事。
待他赶到江都,答案不言而明。
欧阳少恭也在江都,身边跟着一群人。其中有一名少年,黑发缁衣,剑眉星目,眉间一点朱砂,妖冶如血。
尹千觞在江都码头远远望着,看着欧阳少恭与那一群人从一艘大船上下来,看着欧阳少恭与他们低声说着什么,又看着欧阳少恭不经意地抬手一指,指的却是花满楼的方向。
一瞬间,天地寂静,尹千觞只怔怔望着欧阳少恭。
两年未见,欧阳少恭容颜依旧。仍是一袭杏杉,仍是眉目温润,仍是那般……具有欺骗性。
但尹千觞知道,他与两年前有些不一样。
两年前的欧阳少恭,再是性烈如火,面上不会流露半分。
以前的欧阳少恭,与其说如同春风,倒不如说是如同白日下的一抹淡影,刻意抹淡了自己的存在感。
如今他却是神采熠熠,漆黑的眸子灿如星辰。
身上自然流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兴奋。
这两年,他遇到了什么?如今又想做什么?
尹千觞看得太久,黑衣少年有所察觉,转过身来,目如鹰隼,刺向尹千觞所在方向。
那黑衣少年不简单!
尹千觞心中一震,侧身躲到树后。心知不能再多看,以免那一行人起疑。隔了片刻,却仍是忍不住探出头去,望了欧阳少恭一眼。
欧阳少恭也似心有所感,侧过头来,直视尹千觞。
两人目光对上的一瞬,欧阳少恭极快地露了抹笑容,而后,微微摇头。
一切迅速雷电。
尹千觞回过神来,那一行人已经踏上廿四桥,看情形确实是要去花满楼。而他回想起欧阳少恭的动作,又生疑念。
这是……
不想相认?
尹千觞便在南街候着,顺带花些银子雇了两个地痞无赖,待到黑衣少年落单的时候,特意演了一出戏,“欠”下对方一个恩情。
夜深时分,他跳上欧阳少恭一行人落宿的昌平客栈屋顶,找到欧阳少恭那一间客房的窗户,伸手叩窗。
咚咚咚——
室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声愈发临近,到了窗边,窗棂微震,插销响动,很快却又没了声息。
尹千觞等了一刻,窗户始终没打开。
半响,才听到欧阳少恭压得极低的声音。
“千觞一定有许多话想问我,如今,我却不便迎千觞进屋。因而,我便在此处将话说清楚。千觞不必回我,听着便是。此后,你我就当今夜从未见过。”
此事竟如此紧要,让欧阳少恭这般小心?
尹千觞便真不出声了。
欧阳少恭又道:“那黑衣少年名唤百里屠苏,对我而言……极其重要。过不了几日,我便要与他话别,届时,千觞替我跟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说与我听。”
尹千觞一愣:欧阳少恭要他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那一头,欧阳少恭哼了一声。
“千觞可是想此事太过简单?我若要你一路暗害他,你又肯做么?”
确实……那黑衣少年与他无怨无仇,又不像是会危害到欧阳少恭的人。如果欧阳少恭要他去杀人,他是不肯做的。
欧阳少恭又笑了一声。
“因此,我要千觞做的事,就是如此简单。”
虽是简单,却要大费周折?
“对了,现在千觞心中大约是万千思绪,我却不能再多说了。我记得你往日常言,感激我救你性命的恩情。其实千觞并非欠我一条性命,此刻,你也该想起什么。此事并非千觞偿还我恩情,做完这事,你自然可当再也不欠我。话已说完,千觞可回去了。”
尹千觞却一动不动,伸手抚上窗户。
这一番话暗藏太多深意,听起来,竟是与自己的过去有些关系的。
欧阳少恭却一句也不肯多说了。又了过半晌,大约是估摸着尹千觞已经走了,要去扣上插销。指尖刚碰到窗纸,却触到了一件温热之物。
隔着窗纸,两人指尖相触。
尹千觞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出声。
“虽然不知少恭为何会这样说,你托付之事,我一定会做好。你也需多加小心。”
欧阳少恭的滞了滞,犹疑道:“莫非,你见了百里屠苏身边那姑娘,也不曾想起半分?”
“……”
尹千觞不解。今日一见,黑衣少年身边有三名女子,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各有风情。欧阳少恭说的,又是哪一个?
欧阳少恭似是察觉到尹千觞心中所想,沉吟片刻,一字一字道:“她叫……风、晴、雪。”
风晴雪……
似乎,确实有些耳熟。
“我不认识她。”
欧阳少恭又默了一瞬,才淡淡笑出声。
“也罢,或许是我想错了。千觞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