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廉又呆了。因问:“宋朝皇后,如高曹向孟何如?”赛儿答道:“守规矩之妇人;宋儒之所谓贤后也。”孝廉急了,意欲要把吕后、武后问问,又不便出诸口。时已新月出于西天,又令再吟一诗。赛儿信口应声云:
露洗空天新月钩,瑶台素女弄清秋。
似将宝剑锋…屈,一片霜华肃九州岛。
孝廉以月乃后妃之象,新月初生有幼稚之义,以此命题,再卜女儿将来之谶。不意诗中杀气凛然,绝无闺阁之致。因微微的假问道:“我儿的诗词,都有草莽英雄口气,却像个曹操、李密那样人做的,敢是旧诗么?”鲍母代答道:“姑娘是女中丈夫,故此做来的诗词,都觉得冠冕阔大。”说毕,引着赛儿进内去了。孝廉每自踌躇,因想着岳怪的话渐有灵验,可惜已死,无由再把女儿八字烦他细推一番。只见老家人进来禀道:“姚相公来到。”就是孝廉的襟丈。请进坐定,把乳母与赛儿的奇异事,详细述过。姚秀才看了诗词,道:“女子以四德为主,诗词不宜拈弄,何况口气是个不安静的!襟丈惟有择个佳婿嫁去。自古道女生外向,就不要费心思了。”孝廉道:“见教极是。并要烦襟丈到寒舍大家说说,恐怕我儿执拗。”
时赛儿已是十三岁,诞日将近。孝廉大开筵宴与女儿做生日。请赛儿的姨夫、姨母、母舅、舅母、从伯、伯母与叔祖母,最亲近的几位。姨娘又带个女儿来,乳名妙姑,少赛儿一岁。男西女东,各分一席坐定。都与骞儿把盏,算个贺生日的意。赛儿一一答敬毕。先是姚襟丈开口道:“赛甥女博学达理,见识广大。古来圣女贤媛中,愿学的是那一个?”赛儿道:“列女中无孔子,甥女徒有盂氏愿学之心。”姚襟丈向着孝廉道:“甥女算得古来第一第二个女子,要择个佳婿自然难得,襟丈当以此为急务了。”众亲齐声道:“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极是要紧的。”孝廉道:“我尚未问过孩儿、太太哩。”赛儿道:“孩儿是不嫁丈夫的,奉侍父亲天年之后,要出家学道,岂肯嫁与人为妇耶?”老婢在旁忽大声道:“不但姑娘不嫁,我也是决不嫁人的。”孝廉的堂兄道:“此婢年纪大了,老弟该早早配人,如何迟到今日,孝廉道:“几次要配人,奈他决不依从。”堂兄道:“先王之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我弟是个家主,怎么由得婢女主张?若如此说来,怪不得侄女也有此奇话了。都是你的家教不明。”姚襟丈又接口道:“《易经》开章两卦,就是干、坤。其震、离、巽、…为男女,故曰: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天地絪缊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甥女以后再莫要说不嫁的话。”赛儿道:“混沌开辟,阴阳分判,气化流行,发育万物。未闻阴嫁于阳,月嫁乎日也。”舅舅道:“以我言之,甥女的事,全在鲍太太主张。”鲍太太道:“三纲五伦,圣人之大道,岂有个女子不字之理?姑娘说出家学道,就是仙家也有夫妇配合。这都在老身身上,不用烦絮的。”众亲说:“太太就是圣贤一辈的人,自后只须太太主持就是了。”
宴毕,众亲俱要别去。赛儿向着父亲道:“孩儿诞辰,想着母亲,不胜悲感。有诗一首,兼以请教伯伯、舅舅、姨夫。”遂写于浣花笺送阅。诗云:
一谪瑶台十二年,儿家回首自生怜。
母亡难伴黄泉路,父在同居离恨天。
此夕彩云犹未散,千秋皓月为谁圆?
香闺尽人巫山梦,有个偏为处女传。
姚姨夫道:“诗在晚唐之上,独是结句不典,自古未有为处女而传者。”鲍母说:“处女传者惟有成仙,这个如何能得?明日写个庚帖送与众亲,各留心访个快婿,待老身以道理开劝姑娘,没有个不从的。”众亲道:“全仗太太。”各与鲍母施礼而别。赛儿便送伯叔母女亲等出去。妙姑不肯回家,要与姊姊作伴。赛儿喜极,禀知父亲留下。携了妙姑手,随着鲍母同进内室。
时将二更,家中各自睡了。赛儿道:“今夜碧天如水,玉露流波,金风扬彩,月光皎洁,可爱人也。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当与妙妹赏月,请太太同向中庭一坐。”于是列珍果,煮香茗,谈至夜分。忽见正东上彩云升起,冉冉的舒布中天,似湍回波折一般。旋作圆纹,周围合将拢来,把一轮皓月,端端捧在中间。殊葩缭绕,异彩荡漾,真正如五花锦绣,错杂成章,俗所谓月华也。赛儿凝眸看了一会,不觉心上凄怆,忽然长吁道:“儿家安能学月殿之妹乎!”因问鲍母道:“我看太太是个仙流,定知过去未来,乞将孩儿夙因,指示指示。”鲍母道:“我正要将你姊妹开导一番。”赛儿即跪下,妙姑与老婢皆跪于侧。鲍姑道:“起来听者。”赛儿决不肯起,鲍母扶之乃起立。因指着明月向赛儿道:“此是孩儿之故宅也。儿原是月殿嫦娥,妙儿是侍女素英。还有个寒簧,又托生于他处。”就把瑶池会宴与天狼星求姻之事,备说一遍。赛儿又跪下道:“太太,孩儿已悟了。怪不得向来见于明月,便生凄怆。咳,几时得再上瑶台?”不觉掉下泪来。鲍姑道:“有我在,无妨也。”妙姑对着赛儿道:“我原是伏侍姊姊的,从此就不回去了。”鲍母道:“这个且缓,吾儿赛儿尚欠着夫妻债哩。”赛儿泣道:“一犯色戒,必至堕落,要求太太解此厄难。”说罢,泪下如雨。鲍母道:“我儿原来未悟,怎不记得瑶池会上大士的法语?孩儿为有穷国妃时,与后羿尚半载夫妻未了,遂奔人月宫。今彼已生尘世,如何赖得?此乃一定之数,虽如来亦不能拗。幸亏天孙娘娘在上界,多方护持,尚有个斡旋之法。待信息到来,我自有处。儿但宽心,不须烦恼。”赛儿再拜谢了。随问:“太太是何圣母仙真?”鲍母道:“儿且勿问,往后有自然明白的日子,凡事只依着我行便了。”说话之间,将及天明,各自安息。
辰刻时候,孝廉进来向鲍太太道:“今日要将赛儿庚帖送与众亲,令他们大家留心,寻个佳婿,完我为父的事。”鲍母道:“极是。一人之见闻有限,千里姻缘似线牵哩。”孝廉大喜而出。正不知东方绝世的佳人,可配得南国多情的才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裴道人秘授真春丹 林公子巧合假庚帖
话说唐孝廉将赛儿庚帖写出去后,远近皆知是位女才子。那些富贵子弟全不照照自己形相,是满面的酒肉;也不量量自己材料,是满肚皮的草包,央亲倩友,做几首歪诗、几篇烂文字,订作窗稿,寻个的当媒妁送到唐宅,一时络绎不断。赛儿大怒,都扯得粉碎,吩咐门上自后不许收接。鲍母道:“有个回法。但说不论门楣,不观相貌,不考诗文,只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然后烦媒来说。”以此求亲的皆败兴而返。
忽一日,老家人来禀孝廉道:“有个广东人,说是鲍太太的兄弟,在外要见。”孝廉教请,报与鲍母,自己就迎出来。见此人生得清奇秀拔,翛翛然有凌霞之气。邀进中堂,施礼坐定。孝廉道:“请教台字。”其人答道:“贱名航,字虚舟。家姊在俯,极承优待,特来造谢。”孝廉道:“小女承令姊教育之恩,吴天罔极。”大家又叙些相慕相敬的话,老婢报:“鲍太太出来了。”孝廉遂避席。教家人忙忙备饭。鲍姑见是仙客裴航,已知来由,认了姊弟,附耳说了几句,竟自别去。老家人挽留不及,令子小三儿尾其后,看寓在何处。孝廉从外进来,正埋怨老家人,小三儿喘吁吁的跑来道:“奇事奇事!适才紧随着鲍爷出东关,到旷野无人处,忽地驾彩云,飞向海上去了。”孝廉心中明白也是仙流,嘱令家人不许传出。进至内室,启问鲍太太道:“正在备饭,为何令弟别去之速?”鲍母谢道:“他有正事,少不得日后还来。”
过了月余,老家人传道:“舅爷同个做媒的来了。”孝廉出迎时,见舅子与姓俞的旧相识,已进中门。延人坐下。舅子道:“俞亲翁特来与甥女说亲。是济宁州林参政的三公子,与甥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建生,今现在他母姨夫柏青庵家内。先请教了姊丈,好来进拜。”俞媒道:“参政林公,是济宁州第一便家,今已应升布政,将次进京候补。其三公子,十二岁游庠,说是济南第一个神童。文章诗赋,不假思索,动动笔就有的。而且音律技艺,无样不精。这样才子,正好配的淑女。是以特命晚生央着舅爷,先来通命。”随打恭至地道:“谨候钧旨。”孝廉道:“别样不打紧,到是同时同日,却难查考,尚容缓商。”俞媒又连连打恭道:“这个更真。三公子因八字奇异,誓要访求年月日时相同的,然后配亲。若访问不得,甘心一世不娶。曾向着晚生道:若八字是真,才貌是不论的。老先生高明,岂不晓得柏青庵是个端方的名秀才。他令甥若不是真八字,岂肯与闻其事?”孝廉见他说得有理,遂进内述与鲍母。鲍母道:“许他罢了。”孝廉说:“我要请他会面,然后允他,何如?”鲍母道:“这也是老成见识。”孝廉出来,向俞媒道:“小女择配甚难,亲翁所素知。今老夫要亲见一面,就可定了。”俞媒说:“这是容易的,待晚生就去传示台命。”别不多时,俞媒复来说:“柏青庵即于明日率公子径来叩谒面求了。”
孝廉遂备了酒筵,请了众亲。候至巳刻方到。孝廉迎进,众亲戚皆注目看林三公子生得何如。但见:
面如傅粉,略有潘安之韵,且解风流;心只贪春,绝非宋玉之才,漫矜词赋。炫服鲜衣,飘飘然骨肌瘦弱,曾号神童;金冠朱履,轩轩乎容止轻扬,可称冶子。若说到笙箫音律果然真,试问他经史文章还有假。
孝廉逊进,与各亲一一施礼。柏青庵首坐,林公子侧席,各叙了几句斗山松萝的套话。香茗再进,青庵即便起辞。孝廉款留云:“正要请教林年兄佳咏。”青庵就坐下,命公子立起请题。孝廉想一想道:“即以中秋圆月为题何如?”姚襟丈道:“都是此夜诞生,极妙的了。”林公子思索有半个时辰,写于笺纸呈上。诗云:
嫦娥应爱晚妆新,挂出天边月一轮。
好似玉台来下聘,彩云相送少年人。
孝廉看了,递与青庵暨众亲戚都看了,莫不赞扬。青庵打一恭道:“不敢斗胆,要求闺秀赐和一章,就是合璧联珠,胜似千金百两。”孝廉即命垂帘,放下桌案笔砚,请姑娘出来。老婢传说:“姑娘问出来怎么?”众亲都道:“要求佳咏一章。”老婢又传道:“女子自有妇道,吟咏非其本质。”姚姨夫一想,当时我有这句话,莫非怪我?遂立起道:“待我去请甥女。”瞬息间,隐隐见帘内姗姗然到来。老婢道:“姑娘说不为礼了,快把诗稿传来,不耐烦久坐哩。”舅舅就把原稿递进,仍出就位,诗已和到,赛儿已自进去。青庵也惊呆了。公子写的蝇头小楷,赛儿是连行带草,有铜钱的大的字。青庵朗吟道:
八月嫦娥降世新,此心犹是抱冰轮。
漫云玉杵裴航聘,那识瑶台第一人。
众亲都道:“真是棋逢敌手,天作之合。”青庵道:“舍甥向来敏捷,今日这诗颇迟,就算输了,改日再请唱和罢。”正要揖别,酒筵已摆上来。青庵再三谦谢,只得就席,饮过数杯,然后告辞。与孝廉打一恭道:“小弟专候台命,覆知敝襟丈,以便择吉纳彩。”孝廉唯唯。送客完了,到内室问道:“吾儿看这公子是真是假?”赛儿道:“那有眼睛去看他。”鲍母道:“教他下聘就是了,若聘礼轻,是不成的。”孝廉大喜。
次早,俞媒同着两个女媒到来。女媒进内,鲍母说:“亲是允的,若使聘礼苟简,立刻返璧,姑娘亦终身不字了。”女媒道:“这个自然,”吃了杯茶,即出来同了俞媒回到柏家。原来女媒中,有个青庵家的仆妇在内,也是个惯媒,教他来看看容貌的。那仆妇夸奖唐家姑娘,就是月里嫦娥,海上观音,也没有这样标致。林公子听了,几乎发狂起来,遂跪求姨夫,写了封恳切的书,当晚起身径回济宁去请问:济宁与蒲台相隔着三四百里,林公子小小年纪,如何知道有个才女与他八字相仿的呢?其中却有自然而然引导之人。孟氏云:“食色性也。”这位公子,就是第一个性中好色的。从小来穿衣洗脸,吃饭出恭,都要丫鬟伏侍。十一、十二岁上,就偷了一个翠云,一个红香。自后不论好的丑的,都要尝些滋味,因此上把身子弄坏了。父母只道是读书心苦,延请名医,修合红铅紫河车等丸药,人参当做果子吃,也自支持不来。他常看小说上有采战的法,就痴想要得此诀窍。一日,偶尔走到门首,见有个道者化斋。公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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